1975年元月，我当知青半年。
落户的双河大队村小发生负责老师诱奸代课女知青案件。那人入狱，女知青返城再沒回来。
村小三名老师，剩一光杆。3月1日开学，当务之急是物色老师。
那阵，正规师资缺少，村小代课老师比民办老师还多。一月以上代课需公社中心小学报批，文化必须高中以上。国家每月补贴8元钱，所在生产队记21天工分，寒暑假照拿补贴、记工分。
涉及工分及交粮、分粮等一系列接地气利益，无意间出现弊垢。授之地难以接受方外。甲处生产队不愿“出血”负担聘用外地乙方，乙方居外的生产队不愿“替他人做嫁衣裳”。
村小老师基本土生土长。
双河地处边远山区。除我和那个代课女知青外，那时候再找不出高中生。确定我去村小代课，另一人始终没人选。
开学前准备工作量大。大年一过，我从城里赶回，如约急见村小仅剩的顾维均老师。
村小占用的是山腰一座旧祠堂。
那天上午，顾老师头包白帕子、一身补疤衣、抽杆叶子烟，坐校门口等我，脸上皱纹还多，看见我站起。我以为是祠堂附近老农民，先问他：“见顾老师进去没？”
他掐着烟杆嘿嘿笑两声：“我就是一一”
落户半年，我从沒去过村小，与老师打交道。我们互不认识。
其实，顾老师才30多岁，五十年代的中学肆业生，父亲原在城里教书，不幸瘫痪，非回家乡卧床才舒服。
这还是碰面后他本人简要介绍的。
村小有六年级（毕业班）、四年级、二年级三个班。已明确顾老师暂时负责。第三个老师没来前，他负责两个班，我负责二年级那个班。后两个负责等于语算体音各门课程全包，上午下午八节课抵满。
学生中午可带五谷杂粮在校蒸饭，碗筷自备，也可带干粮。
挑回课本，离开学仅几天。夜翻语文教材，我有些傻眼：一年级拼音学完，二年级偏重学生拼读识字。而小学三年级至初中，遇文革停课折腾，我仅在高中正儿八经读两年书。拼音全还给了老师。又不会说普通话，还没教过书。
无奈，我如实向顾老师说明难处。
“这可是夯基础啊一一”顾老师吧哒几口烟，“这样，大后天开学，明上午你来我家，我帮你补下拼音，临阵磨下枪……”
第二天星期六。那时沒纳入双休。他儿子一一小胖儿大早被我队社员带到门口，领我去他家。
小胖儿不诧生，说话象大人。路上得知他八岁，读我那个班。
我闲问：“你爷爷现在怎样？”
小胖儿说：“这两年还好，我爸每个星期天抬滑杆送他去三正扎针……”
三正是一个场镇，与大队毗邻、20来里山路。
扎针指扎银针。当年广播常播《千年铁树开了花》的曲子，赞颂传统针灸治好聋哑人。大众信实这一国粹。滑竿则是一种简易轿子。
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要抬滑杆往返几十里送家人看病！怪不得顾老师脸上多皱显老。
走一个多小时抵顾家。顾老师在挖自留地，见我赶紧放下锄头迎我进屋。我礼节性看过床榻老人，他开始教拼音，中饭在他家吃，接着学……下午三点左右，基本熟了声母、韵母及拼法。想到主人事多，明天还要抬滑竿送老爷子扎针，我告辞了。
分手时，顾老师拍拍我肩，特意说：“万一有啥，叫我老大上讲台领读，他拼音还行。”
这话可帮了我大忙。
开学上午第一节课语文。头篇课文近十个生字。黑板上抄完生字及对应拼音，我心里仍没底。毕竟回锅仅一天半，也预习过，但对第一次教书的人来说，预习与教往往两码子事。自己也感觉几个拼读教走了调。
全班四十多个小不点。莫说，内中真还有拼音能人。比如小胖儿。他们举起手，我先抽的也是他。
“老师，共有四个字声调错了。第一个X字，是上声，不是去声……”
还有阴平读阳平的，阳平读去声的。
我脸开始发烧。
第二个学生如出一辙，站起完全在重复小胖儿的话。
“万一……叫我老大上台……”
发愣中我突然想起这话，脑瓜一下开窍。
“刚才两个同学纠正完全对头！“在娃娃面前故作镇静没问题，”老师故意读错声调，让同学纠正，好让大家加深印象。好！两位上讲台来，每个生字领大家拼读十遍，再抽人上来拼读，好的下堂课上台领读……”
吙哟！学生热情一下高涨：领读两人神气十足，上台学生声音洪亮，想上讲台表现的小手林立……”
一周下来，顾老师给我反馈家长信息：”都赞扬这个知青教得好，娃儿回家抓到课本不放……”
我却打心眼佩服他。不仅仅是那句点拨。
学生教学生，课内我空闲太多，也就悄然去观摩他上课。两个教室隔堵墙。语文、算术课同步：一班半节正课，另一班预习，然后倒过来。
课前提前板书，简明扼要点出重点，出几道思考题；正课抽问开始，再结合课文讲解……顾老师课间几乎没休息，忙得有时还请同学板书。
讨论教法时，他还反复给我强调：“差学生要经常上讲台！”
班上一名姓温的小男孩与顾老师同队。开学一周没来上学。我报告他。
“这家人很遭孽。妈前几年死了，爸是个老实人，拖三个小孩，天天挣工分不缺勤。大女子十一二岁煮饭带小的，“顾老师情况烂熟，”小的四岁多点。就你班上老二是男孩，还是我动员读的书。明天我喊他来……”
第二天，温同学果然出现座位上。
他的相貌与我后来见过的《大眼睛》照片上小姑娘很像：圆脸、大眼、肤黑，只是脸比小姑娘脏，神情痴呆……
《大眼睛》是1991年记者在安徽农村抓拍的一张课堂照。这张照片被希望工程作为标志，让国人震撼。
温同学妹妹病了，姐姐照顾不过来……我叫他今后不要再逃学，好好学习将来才会有出息，他不停点头。估计似懂非懂。以后缺课却绝少，成绩在班上一直倒数第一。我天天喊他上讲台……慢慢他眼睛泛出光亮，脸见笑容，成绩渐渐上升。
一天中饭，我偶然瞥见一名六年级女生给温同学两根红苕。第二天、第三天……都有不同学生如此。我把这一情况通告给顾老师。
他笑笑说：“帮家境不好的学生应该。温家现在吃救济，粮食还短一截。没见他每天带得午饭吗？一根小红苕啊一一”
我眼睛湿润了。
我毫不怀疑，中午接力给温同学助食的主意出自顾老师。后来学生们向我证实他在班上搞过动员。
一年后。完小统考，交叉监考，我的班二升三年级在公社成绩名列前茅。顾老师所教毕业班近20名学生考入区初中……
这当儿，我报名参军被录取。
离开双河。顾老师赠我一个笔记本。扉页写着：
“天高任鸟飞 ，海阔凭鱼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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