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生而为人的“美丽”，我承受不起

《人间失格》||生而为人的“美丽”，我承受不起

1.

一个极度敏感自卑的人，快乐之于他，是悲哀的陷阱；痛苦之于他，是灾难的预警。不是心中不能向往爱与美好，而是不敢怀有爱与被爱的勇气。就像太宰治所说的那样：胆小鬼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

也许在很多人眼里，主人公叶藏怯懦敏感，空有一副“落寞贵族”的皮囊，却始终驮着血淋淋的灵魂四处流浪，堕落到令人无限感伤，就好似地狱派来惩罚世人的恶魔，凡其气息存荡之地，终落得万种悲怆。但在我看来，这幅极度伪装的皮囊之下，层层包裹着的却是极度恐惧而又有几分挫败的躯壳。叶藏纵然不是世人口中粗俗鄙夷的千古罪人，更不是苟活于世的行尸走肉。

没有一个被法律捆绑的恶人会像叶藏一样，纵使在过往的人生中，曾多次期望有人能够杀死他，但却从未想过想要杀人，因为面对可怕的对手，他反而只想着要如何让对方幸福。

叶藏正是因为极度自卑恐惧，不想被任何人误解，更不愿让任何人因为自己受到伤害，所以，才会在深深惶惑不安之中，在无法对人类死心断念的苦痛之中，渐渐失去做人的资格。

不是不愿意做回人类，找回自己，而是不愿屈服于人类无休止的谎言与伪装。但置身人间，肉体作为群体动物的一员，总得与人类有些丝毫的连接。只不过，叶藏与人类的连接，是那种既幼稚又悲哀的搞笑。

与其说是一种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的浮夸，倒不如说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凄凉。

试想，如果一个人既无力反驳，又无法辩解；如果一个人既无法改变所处的现实，又不能奢望不切实际的幻影，除了无休止的躲避和无限制的迎合，还有其他选择可言吗。答案一定是否定的。所以，这样看来，叶藏这看似虚幻浮夸而又逐渐堕落的一生，其实拥有坚实的落脚点。

初读《人间失格》，我曾一遍遍地思考：“太宰治终究是有多么厌恶叶藏这一主人公，才会将世上所有的黑暗完完全全赋予他。”但到后来，我却发现，太宰治对于叶藏，虽然不能说是欣赏与褒奖，却隐隐流露出了无尽心酸与同情。

麻痹自己的方式有很多种，只不过叶藏选择了黄汤美酒和情妇恋人。每个人对于每件事所作出的无论是好是坏的选择，我们终究没有资格评论。所以，在某种层面上来说，黄汤美酒之于叶藏，是对的，带给他置身人世所不能体会到的欢愉与放松；情妇恋人之于叶藏，也是对的，带给他恐惧一生中，短暂的安全与体谅。

正如波斯古典诗人海亚姆所说：

昨夜，黄汤下肚，我心欢愉。         

今朝醒来，徒留凄凉。

怪哉，一夜之隔。

心境竟能转变如斯。

当我读到这首诗的同时，不知为何，还是说服自己的内心，对叶藏一直保留着一份理智的同情和无法言说的理解，某一时刻竟然希望他一直沉醉于美酒美人，永生不复清醒。虽然我知道，可能正是因为饮酒成瘾，才会导致他人生更加戏剧性的悲哀。正是因为酒后所为，才引致了恒子殉情其身的戏谑，静子生活窘迫的释然，好子怯懦无力的理所应当。

但叶藏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人想恨却恨不起来。他的内心深处，大概真的存在一份酒后混沌的清醒，以及罪恶至极后的忏悔。

有人说，其实，叶藏用自己的一生在忏悔。因为忏悔未遂，所以最怕被别人揭穿自己最真实的内心。所以，我始终相信，叶藏对于恒子的情是真的，对于静子的怜是真的，对于好子的爱也是真的。

当然，书中一直存在着一个不得不提的人物：堀木正雄。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什么是两个看似亲密相近的灵魂，走到最深处，却形同陌路，遇见了世上永不交合的十字路口。

堀木和叶藏，正是这样。

就像书中所说：两个因为不同原因沦落在世上的个体，一旦碰面，就立即亲近了起来。虽然，堀木和叶藏一直不知道两人交合的最根本原因。虽然。在堀木眼里，叶藏不过是只会玩弄女人，十恶不赦却能够逃离法律的没有做人资格的蠢货。但他们，就真的可以在一起好久好久，佯装若无其事啊。

我一直认为，和堀木相比，叶藏也许还可以略胜一筹。虽然极力用嬉笑伪装，但心底的那份坚守丝毫没有动摇。可堀木不一样，心与口的距离，大概可以横跨整个太平洋。

叶藏的一生，是混沌的，是悲哀的，也是值得同情的。到了故事的尾声，叶藏在看似知情的情况下，被莫名其妙地送到了精神病院，只能透过冰冷的铁窗，呆呆仰望苍穹。

那一刻，我的心也不由自主地颤抖。

叶藏，今年将满二十七岁，却早已白发苍苍。他的一生，都在追求一份脸面上的委屈求全和内心的那份自卑的让人心疼的安稳。

过去他一直过得像身处地狱般的人类的世界，这是真理。而现在，他算得上幸福，这也是真理。

因为，大概只有没有人的地方，才能够容下这个无处安放的灵魂。

2.

很多人对《人间失格》的总结，大概只有一句话：太宰治自传。不可否认，这个观点一直存在，并且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可。

太宰治是日本飞鸟时代，最为重要的无赖派作家之一。通过描写颓废堕落的国民生活来追求思想的解放，抵制当时的社会思潮。

这在书中不少地方都有强烈的体现。

在那个崇尚禁欲，仰慕反对肉体亲密的基督大潮盛行的年代，太宰治的作品中则大量展现了女性状况。这缘于太宰治幼儿时期与母亲的分离，以及后来先后与乳母、叔母的离别。就像书中所说，叶藏对于玩弄妓女，没有丝毫性欲与难耐的激情，只是在她们的怀里，越发感到阵阵安稳与踏实。因为，她与他是一路人，同时似乎被整个世界所遗忘。

所以，在这部书中，有的人看到了骄奢淫逸，而有些人却看到了隐晦于内心最底层的那份眷顾与不知何处释放的压抑。

昭和6年，太宰治与情人初代同居，后又开始从事共产主义运动，为此几次搬家，在此期间，他发现自己一直信任的妻子在认识他之前早己与人有染，内心受到极大的打击。

这与书中好子和叶藏惊人地相似。一个唯唯诺诺的女子，一个自认为没有任何权利的丈夫，两个人在一起，你不言，我不语，就成就了女生自卑到极致地想要离世，也成就了男生痛苦到极致地尽快抽离。

昭和10年，太宰治在镰仓山企图自缢未果。

太宰治的一生，可以说一直在追求“死亡”。他好想死，好想死，正如叶藏一般。因为一切早已无法挽回，他自认为自己的生命中承受了太多的污秽与罪恶。

因此，想要消除这份罪恶和不安，唯一的选择就是死亡。因为只有活着，才是生而为人罪恶的根源。

自缢事件之后，太宰治患上盲肠炎，因治疗中大量使用镇痛药而上瘾，不得不入院治疗了三个月之久，其间因其没有按时交纳学费被东京大学开除学籍。出院后不久，因镇痛剂注射上瘾，不惜举债买药，生活陷入了混乱之中。昭和11年10月，在亲朋好友的劝说和哄骗之下住进精神病院，这次入院经历成为他一生都无法释怀的经历，也成为写作《人间失格》的原动力。

太宰治将自己的经历巧妙地贯穿于《人间失格》。叶藏之于他，是“风”，是“云”，是“空”，转瞬10年间，待一切尘埃落定，世上再无一种默契叫做“太宰治与叶藏”，世上再无一种理解与包容，叫“追求死亡的路上，有幸与你同行。”

3.

很多人看到《人间失格》，就看到了人间冷暖与世间黑暗。所以，排斥去读，为自己的不敢承受找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

其实不然。

日本文学是最能够脱离“政治”和“艺术”色彩的，正因为这样，日本作家的作品才能够最深层地抵达人的内心，揭露最为露骨的现实。

与其说，面对市面上大量充斥着的鸡汤文学，我们更愿意接受那种无时无刻带给人满满正能量的所谓“文字的温度”，倒不如说，当我们被强行拉扯，直面丑恶的内心时，万种不愿承认。

我相信，叶藏拥有着每一位读者的影子。

曾几何时，我们也会为了所谓的面子，去不断违背内心，迎合他人。最终只能换来一句事后无奈的自我安慰。

曾几何时，我们也会向叶藏一样，对未知的世界充满陌生与恐惧。当被无数种未知因素裹挟全身时，还强颜欢笑，伪装坚强。

曾几何时，我们也会坚守自己的内心，流放其最底层隐隐作痛的感情，却被别人当作一片笑谈。那一刻，谁不会承认，自己的内心早已进入人烟寥寥的精神病院呢。

虽然外界对《人间失格》的评论褒贬不一，但我始终坚信，一本好的著作，能够如此长时间受到所有青年人的追捧，就一定有它的理由所在。

有人说它黑暗，有人说它的黑暗里还带着柔情的光。

这不正是文学著作的魅力所在吗？描述现实的同时，却又让现实之人感到虚妄。所以，文学著作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危险的。

《人间失格》等待着的，一定是带着坚定三观而来的你。因为，我们不是叶藏，缺乏他的勇气，在最美好的年华却追求死亡的曼妙。因为，我们不是叶藏，除了要体味生而为人的美好，还要默默承受着，承受着生而为人所带来的……

恐惧也好，谎言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