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的森林

      从莫斯科归来已有十余日了，关于这座城池的一切还依旧深深映刻在我的脑海中，尤其是战火为它的面目所刻下的哀伤与光荣。二战胜利纪念广场上形如利剑的石碑和士兵雕塑，亚历山大花园里凭吊英灵的焰火，红场上崎岖不平的灰色石砖与钟楼，地下通道里手风琴奏出进行曲慷慨激昂的乐声……

      红色帝国，波澜壮阔，悲伤炽烈，大气恢弘……

      不好意思，跑题了。今天我想说的不是莫斯科，也不是前苏联。而是波兰。

      准确地说，是苏俄对波兰人的一场屠杀。

      我一直觉得Warsaw（华沙）这个名字带有几许悲伤的意味。战争（war），见证（saw），如果城市有记忆的话，华沙记住的应是满满的难以消停的战火与疮痍。16世纪成为首都，那正是波兰的黄金时代，也是这个昔日东欧霸主唯一的和最后的辉煌。17世纪起，波兰国力日渐衰竭，周遭几个强国的势力也开始蠢蠢欲动。18世纪末，俄罗斯伙同普鲁士和奥地利三次瓜分波兰，波兰从世界地图上消失。123年后，波兰于一战之后复国。接着便是苏波战争，二战的再度沦亡，华沙起义，冷战的铁幕高悬……而在这数百年的纷纷扰扰恩恩怨怨中，有一场后来牵动世界五十年争论纠缠不休的屠杀，曾悄无声息地发生在一片森林。

      1943年，占领前苏联斯摩棱斯克的德军在卡廷的森林中发现了几千具被枪杀的波兰军人的尸体。它们密密麻麻地躺在挖出的大坑中，身上草草盖着泥土。尸体已经腐坏，一眼望去满目的骷髅与白森森的骨骸。

      德国指出是苏联人屠杀了这些波兰军官，而苏联随即通过《真理报》反击，声称德国才是真正的刽子手，“嫁祸”苏联只是为了挑拨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并随之成立了特别调查委员会。一场绵延半个世纪的闹剧就此拉开了序幕。

      德国与苏联都信誓旦旦地指证对方才是真凶。但就表面看来，苏联方面掌握的有利证据更多。有间接证明屠杀发生在德占期间的“波兰军官信件”，武器与杀人手法都来自于德国军营，还有市长助理作证人，甚至声言查出了具体的行刑队伍……世人信任的天平渐渐偏向了苏联，然而德国人也决不肯松口，在纽伦堡国际法庭上为此据理力争。最后，因为证据仍然不足，这一场屠杀的凶手是谁并未在法庭上得出结论，亦就此成为一桩悬案。

      然而世人找寻真相的步伐并没有就此停止。二战结束后，美国重新加入了对此案的调查。这一次它将矛头直指苏联。苏联拒绝承认，美苏德三个大国再次开始了争论不休。这一争便是半个世纪。直到1990年，苏联在波兰不屈不挠的追问和世界舆论的重重压力之下终于宣布，对卡廷事件负全责，并坦诚这是“斯大林主义的严重罪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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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0年暮春，为了防止战俘反抗以及在战后更好地控制波兰，约22000名放下武器的波兰军官被枪杀。他们亦是知识分子与各界精英，随着这个国家的明天一同埋葬进泥土。

      1943年，攻下斯摩棱斯克的德军发现卡廷森林中森森白骨与尸骸。举世震惊。

      1946年，纽伦堡审判中，法庭宣布卡廷惨案证据不足，无法指证凶手为德国。

      1951年，美国成立调查委员会。一年后报告指出卡廷惨案是苏联所为。

      1990年，苏联承认当年罪行，并移交部分档案资料给当时的波兰总统。

      1992年，叶利钦将20份绝密档案转交波兰。其中包括斯大林亲自签署的屠杀命令，以及克格勃对遇难人数的统计——21857人。

      ……

      一场被掩盖了半个世纪的屠杀，到最后终于水落石出。身为受害者的波兰人，在得知真相时是何等震惊与愤怒，你我都难以想象。此时此刻，再回看对昔日红色帝国丰功伟绩的歌颂，不由得带上了几分讽刺的味道。从十八世纪灭亡波兰，到与德国瓜分波兰开启二战，再到卡廷惨案的枪声，华沙起义的隔岸观火，战后防民之口将真相篡改掩藏……有几个民族的崛起不是踏着其他民族的血与泪呢？刀剑挥舞，枪炮轰鸣，城堡坍塌，旗帜碎裂，遍地血腥尸骸与败者的恸哭终是淹没在胜者凯旋的赞歌与欢呼里，渐渐又没入历史的尘埃，不为世人所知。而其中的真相，除了受害者自己，到底又有几人真正在乎呢？当真相成为了大国之间互相攻讦的武器，随着世界局势的变化而不断被揭露、篡改或再度掩藏。没有谁真正在乎真相是什么，也没有谁听到弱小的波兰声嘶力竭的呼声与泪水，我想，那一代波兰人的心中，应该也是寒凉的吧？

        然而，匆匆五十年飞逝，千万白骨已然化为尘土，昔日的坟头上重又是郁郁葱葱。纵使真相终大白于天下，纵使接过史册的手不住颤抖，也只能宽慰一句，幸而还有人肯坟前一跪，以慰冤灵。再过真实的血与泪与痛与哀也只是百十年后史书上白纸黑字一滴墨，给翻阅它的人以痛心与震撼，以“不为乱世人”的感慨叹息。也许历史的意义便在于此，并不仅仅是为了恨而存在，也是为了铭记，为了警醒，为了告诫人们勿忘前事，奋发图强，也要珍惜阳光正好，盛世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