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十年后,十年来他渺无音信,想不到竟然在这小小的海岛里找到他。
他还是那种不可一世又带点吊儿郎当的味道,站在一棵椰子树下抱着一个椰子吸起来,那样子满足而邋遢。
实不相瞒,我想远远避开他,从小就有一个毛病,不想与太久远的事物相遇。我记得家中的老房子毁于一场台风,初恋在一棵榕树下失身于一个只会胡说八道的混蛋,而母亲的去世更是令我悲痛,她死于两天一夜坚持不懈在麻将桌上奋斗的疲劳。这些都是过去,我不想触及。尤其是他,我的亲哥哥,在母亲死后就离我而去的混蛋,实在没有任何想与之交流的愿望。也许,亲人间真的有感应吧,哪怕我已经绕着走,还是被他一口叫停:
“小弟,别来无恙?”
我迷迷糊糊地走过去,狠狠地瞪着他,然后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椰子,大口地喝了起来。我想自己已经原谅他了。
原谅,总发生在我的身边。我的初恋,也就是一个胖乎乎的女生,自从背着与我最好的兄弟私自恋爱,并在一个清凉月色的夜晚失身于他后,我就懂得了原谅不是非常难的事。在那之后,有几次还路过那棵榕树,与三五好友散步其间。听闻初恋已经去了呼和浩特晒太阳,抛下了那个深爱她的人,人生真是不可思议。
哥哥接待了我,一切岛上的花销全揽在了身上,尤其喜欢带来一些当地的烟草,供我饭后消遣。他避开谈这十年来的生活,也不问我,无形中两人都有了坚固的默契。
他有了一位妻子,是个日本女人,一到晚上就会烧好热水服侍一家人的洗浴。她待我既温柔而又恭敬,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含蓄的东方女人美令我感动不已。我揶揄哥哥,一个吊儿郎当的废物画家,居然也走了好运,娶了一个好老婆。
哥哥一点儿也不生气,你要他生气,没有一股脑儿将全天下最恶毒的话语都用上,是不可能成功的。他嘿嘿干笑,脸色红润,显得心满意足。提起酒杯,敬了我几杯,随后糊里糊涂地说了起来。
他说大嫂是岛上的孤儿,早年随着父母偷渡而来,父母死后就跟了大妈妈。大妈妈专收孤儿,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女孩子。大嫂自然是好看的女人,她的脸小小的,五官端庄,肤色也似雪一样白。举手投足间流露出自然的优雅。这,也是大妈妈调教的结果。
后来的事并不新鲜,不过于一个嫖客爱上妓女,幸苦一番后为她赎身的老套情节。
大哥也不是个俗人,知道我毫无兴趣于爱情故事,话锋一转,讲起了自己发家致富的故事。
那时候岛上的贸易并不发达,往来的船只并不多。大哥仔细考察后,认为这座岛物产丰富,盛产椰子,而海外椰子一直是稀缺的资源。他便联络商船,一边种植椰子,一边开发椰子的传输业务。一年后,他赚了不少钱,买下岛东边的一大块空地,专门种植热带作物。苦心买卖了两年,他赚到了更多的本钱,足够他在岛上与大嫂过上十几年富裕的生活。但是某一天,他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突然拿出所有的钱,全部营作烟草,一下子赔了个底朝天。
我听到这,不禁苦笑,也就是说他又是一个穷光蛋了。面对他人的苦难,我向来是笑不出来的。如果一个人正处于事业的高峰期,我反而会泼泼冷水。这也是为什么过去了十多年,姐夫仍然恨我的原因。如今姐夫开发房地产,已是当地的房地产大佬,名车是一辆接着一辆的换,社会地位也像竹子一样一节一节的拔高。我并不讨厌他,哪怕他曾在所有人面前令我难堪,我只是想不到,他买车的眼光还停留在十年前。
随后我问他靠什么养活自己和大嫂呢?他站了起来,捧起了海沙,任由沙子流泻。
“画画呗。”
耸了耸肩,我继续追问,“告诉我实情,我记得你画画的水准,与你经商的本领一样糟糕。”
他咧开嘴,面向着我,随即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皱纹不多的脸上越发红润了。他开心且诚恳地承认近年来毫无收入,全凭大嫂买一些手链才能糊口。他又说,自己创作的画也不是没有人买,曾有一个商人愿意花重金购买他的画作,都被他婉拒了。如今那些画放在了仓库,积满了灰尘和蛛网,放佛在哀叹主人的不明智。
从他幸福的脸庞来看,我已经无从辨别他的遭遇,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一来,我的心绪便受到了极大的折磨。我并不知道如何选择,是该沉默着以示祝福,还是开口说几句俏皮话,好让他知道抛弃弟弟远离他乡是必遭厄运的。
那一夜,我离开了哥哥与大嫂,独自前往海边听潮。明月高悬,雪白的月色铺垫下来,涌动着骨骼一般生硬的海浪。远处有数艘船,只看得见摇曳的灯火。一盏灯塔伫立海上,孤独而寂寞。旁边生着热闹的篝火,几个年轻人围坐着讲述诡异离奇的故事,女孩子不时惊叫着缩进某个男生的怀里。
我又想起初恋了,那个胖胖的女生,一头秀发总是有一股玫瑰花的香味。十六岁高二那年,仿作一副宫崎骏的画作与她作礼物,她欢喜地不得了。隔日便投怀送抱,非我本人不嫁。其实故事并没有过于浪漫,我们相识不到三月,她便离我而去,转而投入别人的怀抱。她并不算美,也不算丑,中规中矩的样子像一只圆规。她的腿很白,饱满结实,撑开来宛如健康的香葱段。胸圆圆的,挺拔而傲人。她问我是否有画下她美丽身段的冲动,我大声呵斥她的淫荡与无耻,并在脑海中构思一副满意的春宫图。
我想象了一艘船,湖面安谧,莲花静植。我与她坐在船上,游于湖中,行至中央时,她突然脱光跃入水中,露出脑袋来邀请我一起。我自然不会客气,深潜进去,由下往上看,在憋闷中欣赏处子之美……
她完全得知了我的想法,轻骂我的轻浮,并耐心解释她已如何不是处子之身。我说这有什么,我一点儿也不介意,实话告诉你,大爷就是喜欢风情万种的。她笑不拢嘴,与我亲密无间,在床上翻来滚去荒诞终日。
其实,她确确实实骗了我,在我之前,她的确是个处子。她的做作令我多年后仍然不解,只能勉强推测,或许她是个完美主义者。也只有完美主义者才会认为自己不完美,她害怕自己如今的完美终会失去,因而谎称她不是完壁之身。后来的所作所为也证明了这一点,她遇上了新人,从爱上到彻底远离,也侧面证明了她一生虚无缥缈的追求。
如今,她远在呼和浩特,专职做一个作家。在我想象中,她必然租了一个有窗子的公寓,无论明媚或是风雨都大开着。她喜欢享受阳光,尤其是黑夜与白天相遇时,宛如眼眸沉沉合上而抛出的最后一撇,她必然含着泪双膝贴地跪下,只为沉浸在自认为的神圣中。
她常言我与她是同一种人,必然理解她的为人,她的放荡不羁与对生活的热情。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我兄弟携手拜访我。她认为我的冷酷是艺术家最宝贵的一面,在画画这一行里,我必定大展宏图。她又说我并非冷酷,而是虚妄,在无人时流泪是家常便饭。我从不反驳她的观点,往往一笑置之。
她说的也许是对的,当我大学毕业,放弃所谓的美好前途,一个人只身前往无人之地,只为追求心灵宁静时,便反复想起她。她过着艺术家的生活,穷得一塌糊涂,完全不懂道德,今晚与这人睡,明晚也许就会躺在另一张床上。唯独写作能稍微安抚她的心,当痛苦来临时,当性爱的高潮悄然退去,唯一能给予她灵魂救赎的只有纸笔,和跳跃在方格上的一个个汉字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她从不知道某种无形的力量毁了她的一生,还以为自己是个天才,真是莫大的荒唐啊……
如今,多少年过去了,我终于浪荡到此,遇见多年前背井离乡的哥哥,他幸苦的劳作一无所有,沉湎画画一无所成。但他拥有俗世的力量,不管是经商还是画画,还是与妓女谈恋爱,他都问心无愧,不落入空虚的沙漠中将自我渴死。
思绪到此,那群年轻人突然站起来一个,径直走向了我,善意地邀请我参与他们。我望过去,女孩子的眼里都闪耀着火光。我无比感谢他们的邀请,跟着过去,顺便在海潮声中捧起了一手干沙子,仍由它们在指尖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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