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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总觉得夜雨声烦,嘈嘈切切使人不得安宁。即使能够在风雨声中渐渐进入梦乡,将其隔离于脑海之外,终究意难平。而我至今仍是这样以为的。
窗外云青青兮欲雨。
人憎狗厌的半大小子们却是学不会择时出游的,当真遇上天降暴雨,我们的孩子头就带领着我们,随机跳上一辆公交车,作环城游。小小的县城里,公交车费无论远近都是两元,可有哪个少年不向往自己从未见过的远方呢?于是除了那些到了家门口不得不下站的,我们中的大部分总是等坐到终点站了,再心不甘情不愿地下车。看着后排车窗上未完成的,哈气之后信手涂鸦的杰作就这样伴随着烟尘呼啸而去,心情竟是有些难言的不舍了。
而这种不舍,在学业日渐繁重之后更为明显。阎浮提中芸芸众生,若是想要到达自己所向往的花花世界,就应付出十倍百倍于他人的汗水与血泪,才能鱼跃此时海,得见花开彼岸天。未经世事的学生们未必能懂师长这殷殷教诲背后的逻辑,但也有了一些懵懂的向往和希冀,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过几年如一日的苦行生涯。偶尔隔着玻璃窗敲打室外的雨珠,看它一点点下滑,浸没,消弭,就像当初在公交车上做的那样,心头也会涌上一股隐秘的喜悦,像是做了一件不为人知的大事。
中考的三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夏雨,像是要以己之朦朦发人之昭昭,我想这未免有些好笑,却很快就发现我笑不出来了。从小到大的玩伴分为两拨,我们仍要读书,以老大哥为首的一拨却决定辍学经商,他年长我们几岁,或许也是因此有了更多的魄力,我虽然猜想这也可能是他料定复读两年仍考不上高中后冠冕堂皇的借口,却也只能嬉笑着祝他得其所想。
纵然知道前路渺茫,我们这些年轻人却总是有恃无恐,我们深知人年轻的时候,总是有很多的可能性。因为年轻,我们面临着很多条路,每一条路似乎都有无限璀璨的未来。于是我对大学的向往似乎是更强烈了,心里梦里都是它茕茕孑立的景象,仿佛是在与我的踽踽独行相呼应。
又是一番细雨绵绵的高考结束后,我随母亲回了趟老家,一别三四年,竟还是原来摸样。我在一条条弄堂里穿梭,寻找我们曾留下的痕迹。然后我发现,巷依旧是巷,只不过比昨日的巷苍老了些。那白墙的泥灰层层剥落,我们曾做过涂鸦的墙面上爬满了绿色的植物。院落里泥土潮湿,湿湿的雨味自泥中漾起。
心中水澹澹兮生烟。
我开始惊觉这座小县城的狭窄和苍老。百里之外有名城迢递,马嘶人语,让我终于不甘被围困在一座小县城中,坐一圈又一圈的公交车,听一场又一场夏雨,我想出去。
也许并非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只是突然厌烦起太阳底下无新事的老城,想出去看看,哪怕日后再也不能回头。我一直认为当年毅然离开县城的那个孩子头,或许也是这样想的。
直到我在自认为足够远的地方上了大学,于假期中在街头又一次见到了他。分明只是年长我们几岁,但看上去却仿佛离我们相当遥远了。这种超越年龄的遥远让我有些心惊,以至于我在接下去的谈话中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触碰到他的伤疤。
我们说起他在外闯荡的这些年,日子不好也不很差,但总是远不如他当年所憧憬的;说起我就读的大学,不很好也不很差,当然也远不如我当年所憧憬的;说起那个狭窄而苍老的小县城也终于要撤县立市了;说起故乡不近但也不很远,然而我们回不去。
我是因为学业,而他呢?
我突然有些后悔当年对他的鼓励了,或许我当时应该劝他多想想。毕竟年轻人在面对未来时固然有很多选择,然而未来如远处连绵的群山,被葱茏的云雾封锁。我们常常忘记了我们踏下的那一步路将是永恒的,因为我们没有重新来过的选择。
我知道我们很难再称得上是朋友了,如他自己所说,在红尘中摸爬滚打的人,被磨平了棱角,心也渐渐蒙尘发木,不复往日的鲜活。见到我们这些仍在象牙塔中的人,便觉照影惊心。然而旧日种种如川而逝,又何必再提。于是我们的友情就像当年写过的信,被迟缓的岁月消磨,心火早已熄了,余烬显得特别冷。
回学校的路上,我突然就觉得有些难过,和当初他离开时截然不同的一种难过,如滚水浇落锋利的剑刃,冰冷地冒着热气。成年人在现实的桎梏中之中尚且步履维艰,我呢?
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并不是想说些什么,或许只是想找个依靠。然而可以说的话有很多,却不能给我带来一丝安慰,而我真正想说的话,却总是说不出口,于是我们又渐渐沉默。我终于挂了电话,在雨夜里抱膝望向漫天星河。心想:人生就是这样的吗?读很多很多的书,行很长很长的路,听很多很多的雨声。
我开始退缩了,我想放弃了,从小县城里出来的孩子,有着与生俱来的自卑和怯懦。我们思想的格局不大,在意的永远不是国家大事而是爱憎私欲。圣人叹着悲夫世间苦痛,百身莫代,万劫难赎,而我们毕生所求不过是背负重担,用肩膀抵挡住黑暗的阀门,然后放后代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然而改变命运太难了,贫穷和与生俱来的孤独,让我们被渺小伤害,也被渺小安慰,这样活着我们放心。
可是生活中那些细碎的点滴,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敲打我的心门。即便我能够闭塞耳目,将其隔离于脑海之外,终究意难平。
我想虽然我与那些早已辍学的伙伴似乎已经形同陌路,但毕竟人的情分有长有短,就像当年坐的公交车,有些人陪着你坐到了终点站,也有些人不到一站两站,就要下车了。可是每个人最初上来的时候,花的都是一样的钱,交的也都是同样的心,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我想那些走上了与我截然不同的道路的人,也并不需要别人的可惜与同情。他们虽然没有发达过,但更没有卑微过。挺立着的是生命,即便身躯佝偻也坚持行走的,依然是生命啊。
我想最可怕的从来不是幼稚青涩的天真,而是自以为清醒的冷漠麻木。如有人言,人生天地间,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倘若看见了别人的不如意,便妄自菲薄,不愿经历欢喜希冀、悲伤惊惧,没有繁华过,落寞过,也不曾纵酒过,垂泪过,缺少生命的波澜和灵魂的垒砌,又怎么算是生过,活过呢?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一夜又一夜星河落沉,我终于渐生勇气,这勇气像一刀春色突兀袭来,斩破胸中块垒,在我的肺腑中激荡回环,震颤不休。此后只见晴光满江,浮天潋滟,再无岁月封缄,四顾茫然。
世事哪能尽如人意,生活也并非总是温情脉脉,夏时雨疾,若能如人所说,着一蓑烟雨,静候天光破云,又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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