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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别已吞声

死别已吞声

作者: 如果云朵要出嫁 | 来源:发表于2018-11-12 22:01 被阅读0次

    姥姥家在县城的老城区,两个人租了一间房子,靠大姥白天上街补鞋维持生计。他把摊摆在租房对面那条街道上的一棵电线杆下,旁边有几棵树,早上他推着三轮车缓慢地走了,身材佝偻着,三轮车里放着补鞋用的机子和针线以及一个折叠小板凳。收拾好器具,他在那根电线杆旁边坐下,把一块粗糙且结实的布摊在大腿上,手里摆弄着他的家伙什,等待着他的客人,一坐往往就是半天。

    那时我六七岁。有一天,妈妈骑着大杠自行车,把我放在车后座绑着的小孩的座椅上,要去姥姥家。快到乡镇的时候,妈妈渴得厉害,就向附近的人家要了一杯水喝,载着我又继续赶路了。去到姥姥家后,大姥穿过街道,回到他的租房里,给我妈妈一个书包,说是来他这补包的人不想要了就给了他,他说书包还是半新的,给我当书包吧,还能用。他说的时候用手指了一下我的方向,然后就走了,依旧身材佝偻着,拖着滞重的脚步走了。从那以后,我在乡下的老家里,不时会得到妈妈从他那拿来的半成新书包,有双肩的、也有斜挎的,我很乐意,那代表我可以换掉旧书包了。

    那时他的生意还不错,多的时候一天能挣四五十,少的也有二三十,几年下来也攒了点钱。不过后来生意惨淡了,小姥就唠叨他,每天都去就只赚十块钱或者五块钱,后来小姥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哪能坐吃山空,于是她去找各种能做的工作,最后找到了清洁工的工作,虽然累,但是她不那么焦虑了。和无数个往常一样,大姥还是早早地吃点饭,推着三轮车出门,只是现在他的客人也没了,在电线杆下坐着坐着就打盹睡着了,脑袋垂在胸前,任面前街道上车水马龙。他是不引人注意的,有谁会留意到在这样一个喧闹的街道上,一个衣衫破旧、行动滞重的老人。

    大年初三,积雪还没化,我们一家人照例这天去姥姥家拜年。早上在家吃好早饭,我把棉服上的帽子戴上,用围巾把头连同帽子缠了一圈又一圈,妈妈把家里的红薯干拿了一点装进袋子里,再拾掇上十几个年前蒸的菜馍、芝麻馍,就被我叫到该走啦!我、妈妈、弟弟三个人坐在三轮车的斗里,爸爸在前面开着车,从我们家到县老城区的姥姥家将近二十里的路途,从此刻出发了。全家人都记得大姥爱吃香蕉,到县城街上后,我和妈妈下了三轮车,去给姥姥买香蕉苹果和一桶菜油,让爸爸和弟弟先去姥姥家。有时候是弟弟带着我先去,爸妈去买。陆陆续续地都到了,妈妈和小姥张罗着买菜,小姥最爱的就是跟妈妈一起多说会话。

    “大姥呢?还在街上补鞋吗?”在门口晒太阳的我手里剥着糖果,小姥走到我面前应了声说是,问我吃不吃苹果,在屋里床旁边的纸盒子里。饭做好了,小姥让舅舅家的小孩,我的表弟,去喊大姥回来吃饭。小孩哧溜溜地跑去了,不一会大姥回来了,看见我们,他黝黑、粗糙的脸上的皱纹瞬时挤在了一起,憨憨地笑了。他不说话,回来后,没人注意到他在干什么,可能是去收拾捡来的瓶子,也可能是去洗手。有时候他也坐在门口,我拿了不同种类的糖问他吃不吃,告诉他这个糖什么口味的,那个是什么口味的,他都吃。

    除此之外,就没跟他说什么话了,在我的记忆里,都是他推车出门的背影和吃饭时进门的呆滞的笑脸。他与我们很少交流,大家都和小姥说话,习惯性地忽略了他,他也从不参与我们的话题,只是坐在那里,目光呆滞,不知道看些什么想什么。倒是从妈妈和小姥的口中听说,妈妈在爸爸这边受了委屈,他二话不说跑到爸爸这边质问,让妈妈回娘家住,爷爷去接我妈,我妈没回,最后还是爸爸和爷爷一块去接的。他一向沉默寡言,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当时听到女儿受委屈就火冒三丈的他是什么样子。

    他被诊断出腰间盘突出压迫大腿组织导致下半身失去了知觉,无法动弹。小姥辞去了县城清洁工的工作,用三轮车把大姥载回了村里二儿子的老家,连同租房里拾来的破桌椅板凳,煤气、锅等可以带走的东西。他每天躺在床上,那个床很窄很久,我怀疑是上个世纪的,床沿快被磨平了,床腿下面垫了块砖头。天气不太热的时候,他的身下只铺了一块毛毯,由于下身不能动,他上身把毛毯蹭皱了,有一块木板裸露着。一直躺着,他的后背蹭出了几处糜烂的伤口,结疤,又溃烂,抹药也防止不了。

    我把电瓶车停在姥姥家院子里,小姥在旁边做逮泥鳅的网,让我去问问大姥还记得我是谁不。我把买的吃的放在堂屋的桌子上,走进里屋看到了他,躺在床上,眼睛合着,我问他知道我是谁吗?他的嘴动了动,努力地睁开眼,眨了几下,还是合上了,想说话却没说出来。一会姥姥过来了,告诉他有人来看他了,问他这是谁,他蠕动着嘴唇,吐出虚弱的几个字:是来看我的。小姥又问来看你的是谁?他只重复着“是来看我的”。半年前,他还不服气家人说他脑子迷了,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是我外女”。从记得到忘记,只有半年的时间。疾病,让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生命里消失了,名字变陌生,模样被抹除。

    他想起来,却从床上翻滚到地下,他哭叫,让我给他买老鼠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我和小姥把他弄上床,他不哭了。我把蛋卷拿给他吃,他这时候很乖,像个小孩。姥姥劝慰他说,好好活着不好么,好好地,等到过年了,儿女都回来了还能看到你不好么。他边吃边说好。他生平爱吃甜食。

    痛苦的时期结束了,大姥,不必再忍受折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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