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们真是不像一对母女。
我一直这样觉得。
至少在长相、性格上,我都与你有很大不同,你常常骂我是来讨债的,然后偏爱家里唯一的一个随了你基因的男孩,也就是我的哥哥。你留给我的,除了这身肉体,还有跟你一样的性格,脾气,以及做任何事都比别人慢半拍的习惯。
或许是因为我从小就袒护那个好吃懒做的父亲,所以你从我小的时候就不是太喜欢我,只是尽了你作为一个母亲的义务。你甚至可以为了哥哥,把我的脸烫出一道疤,怒火冲冲。
小小的我开始学会了记仇,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我学会了和你顶嘴,学会了绝食,甚至夜不归宿,夜晚在烤烟房的破棉被里入睡,到半夜再从竹晒台爬到楼上睡在闲置的被子上睡着,也不顾自己如果掉下去是什么后果。赌气的时候确实什么都不害怕,那么黑的夜独自在烤烟房里和老鼠入睡,在猫头鹰的叫声中摸黑爬到露天的晒台从小门进入家中,却没有畏惧。那时候哥哥是你的帮凶,只要我稍微有不对的地方,他就会跟你告状,然后让你惩罚我,或者是不让我吃饭,不让我回家。
后来有一天,在烤烟房里过夜的我被哥哥发现了,他说有本事你别呆我们家烤烟房里。那一刻我总觉得自己是捡来的,因为你们对我一点都不好,那时候的我,不过9,10岁,除了嘴硬,除了脾气大,一无所有。从那以后,我与你之间,不像母女,更像冤家。
后来,我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糟糕了。
别人家都是父母一起去种地种田,而我们家只有你自己早出晚归,中午用辣椒盐蘸拌饭搪塞过去,然后继续锄地。可是不管你把草锄如何干净,玉米也不会长得比别人家大多少,不管你把秧田拔得多彻底,也没有比别人家多收几袋米。你开始沮丧起来,直到有一天,油罐里一滴油都没有了,没有油就只能用清水煮汤,煮了一锅青菜的铁锅锅里带着暗红的铁锈。
你开始哭了起来。那时候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哭,因为我觉得不就是几天没油下锅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那是你为生活而流的泪,我第一次看见。现在,当我想起你从前每一次的流泪,我都狠狠地想把那个不争气的父亲给揍一顿。
02.
彼时哥哥稍大了点,14.5岁的年纪,开始理解你的不易,想为你分担一些压力。
那时候村里有人收2.2米,15厘米宽的木头,每根10块钱,于是他也去山里锯些合适的木头,希望能挣点钱补贴家用。年少的他哪里懂得判断树要倒下来的方向,后来被倒下的树砸到膝盖上,膝盖骨被砸碎。父亲才匆匆赶回家带他去市里治,花了5000没有治好,说要转到省会城市去,父亲放弃了。因为当时并没有什么积蓄,直到现在,哥哥的腿发育得不好,走久了还会疼。
而你,带着11.2岁的我穿梭在炎炎夏日的高山上,寻找野生杨梅,并用柴刀把它打了撕开下来。随时都有被毒蛇咬或者被大蚂蜂咬的危险,你在前面用镰刀和柴刀在比你还深的草里开出一条路,让我跟在你后头。
你很瘦,也就157的个子,在7月的烈日深山上,顶着热气和草里扬出的尘土,冒着生命危险,为我和哥哥的生活杀出一条血路。那个夏天我和你收集到的杨梅皮,晒干后装了两个麻袋,你用马驮着,步行到集市上卖,买了40多块钱。你就用这点钱,买了油盐,然后什么都没剩下。
03.
后来出去治病的父亲回来了,可是天性好吃懒做的他回来后除了没让家里断过油盐,也就再也没什么其他的贡献。
你让他去干活,他就会找借口跟你吵架,然后就可以不用去干活了。你为我和哥哥着想,同时牵挂着只身一人在外打工的姐姐,害怕我们再过上那种苦日子,害怕我们的生活比别人差。你仍拼命的干活,但是和你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男人却什么都不愿意去干。
你没有任何办法,只得恶语相对,到头来换来的却是他的拳脚相加。那时候我只会哭,不知道去把父亲拉走,眼睁睁地看着他用脚踩在你瘦弱的身躯。你像只猫一样,你拼命喊叫,拼命地哭,他也没有手下留情。
现在我的回忆里,还是血淋淋的。把你打得鼻青脸肿,浑身疼痛,你无处可逃。外婆早已不在人世,外公离你尚远,且外婆是带着你改嫁到这里,你也没有去找外公的理由,或许你从小就是缺乏父爱的。
你想过要走,可是又不忍心丢下未成年的我和哥哥,所以你离家出走后一次又一次地回头。你从未进过学堂,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那时我教你写字,你的手开始颤抖,还有点害羞,那时候我莫名的觉得心疼。
听说,你小时候刚好遇见大饥荒,病到骨瘦如柴都没有人照顾你。外婆忙着在集体里干活,没有人照顾你,你的身子从那时候开始虚弱的,那些青黄不接的年代,你能活下来已经不易。
04.
就在你病危到医院已经不接收的那一天,你被接回了家。钨丝电灯泡发出暗淡的光,隔间的木板被经年的烟火熏得发黑。屋顶的黑瓦还有些许摇摇欲坠的粘着火灰的蜘蛛网,拉成手指般长如黑色毛毛虫的线。
所有人都觉得你熬不过那一夜。
很多人背着你到外面抹眼泪,包括我,姐姐在一旁问你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点东西。哥哥见到我哭就过来呵斥我,说不能哭,不能让你知道。那晚父亲带着哭腔跟你说,你陪了我这么多年,先陪我过完今晚不要走啊……,你的鼻子里塞满了止血的棉和纱布,张开虚弱的嘴说:我不但要陪你过完今晚,我还要陪你过完这辈子。
我不知道,你对父亲,竟有如此深的感情,即使那时候他这么打你,即使他那么不争气。
那一夜,你果真没有走。
后来喝了一些中药以后,你还可以渐渐走路了,还能喝些粥,甚至能给哥哥他们包粽子了。彼时我在学校,没能吃到,因为一些原因,哥哥没给我送。我不知道,我竟然再也无法吃到你包的粽子。
那个夏天放暑假,我开始迷上了抄句子,便整日坐在露天的晒台上抄,因为只有那里有信号。而你就静静坐在小门那休息看着我,那个夏天,我去哪你也去哪,我问你怎么我去哪你也去哪。你只是笑,却不回答我。或许是那时候你早有预感,想再多陪陪我。
05.
冬天,我打电话回家,是父亲接电话,我问她你在干嘛,他说你在睡觉。电话在堂屋,你在房里睡觉。那时候的你,又开始虚弱起来。
父亲去房头的树林走的时候,看到了一小片被砍的树。那段时间父亲在找家里的锯子,可是一直找不到,问你你说不知道。父亲回家问你,你一开始说不知道谁砍的,后来才说是你砍的。你说快过年了,家里没柴烧了,想砍些柴等我们过年烧。
这一累,便要了你的命。你的鼻子又开始流血,止不住,开始又吃不下饭。我刚好放假回家看你,你已经虚弱得话都说不上来了。
我背你出来烤火,那时的你那样瘦,瘦到十几岁的我背你都毫不费力。我刚从学校回来,你用虚弱的声音叫我先煮饭吃,怕我饿。(还是写不下去,一写就会哭,就这样吧)
如今,你离开我已经8年了。8年了,我却从未忘记过你,一直都在,在我的心里,在我的梦里。
每当清明和母亲节,总是会无可避免地想起你,想起你活得轻如尘,苦得重如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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