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竹
儿子虽不爱念书,头脑倒还灵活;虽不算帅气,模样倒也不丑。理个学生头,戴副近视镜,还不难看。
可是,近年来儿子开始喜欢长头发,先是齐耳,继而齐肩,现在是齐背了。还常常扎起刷子,像刘欢。
于是,儿子便成了亲友中间的焦点人物。不管哪个亲友见了他,总要软硬兼施地劝他剪头发。他表面上很虚心,并连连表示:“行!过几天我就去剪了!”但过后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他于是不再走亲戚,每每对我说:“谁见了我谁说我一顿,好象我是多么大逆不道似的,真烦人!我再也不走亲戚了!他们就不想想,你那么娴于辞令,都说不听我,他们能有什么指望?!我再也不走亲戚了!”
其实,这正合吾意。自从儿子留了长发,我就不愿意他见人。
儿子每次回来休假,我就耐心地劝他:“你在家呆着,需要买什么我替你去买,需要找同学打电话就行,有事非要出去,抽午休或晚上时,骑上车子快速冲出门去。我们是个教育部门,我们天天教育学生不留长发,我的孩子却奇装异服长发飘飘地出入于校园,不好!”他说:“咳!中国男子留短发,不过是几十年的事嘛。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象中国这样在几根头发上做文章。辛亥革命,男人剪辫子,‘五四’运动,女人留短发,那是反异族,反封建,我反反传统,有什么不可?其实就是反封建反异族,何必在这些皮毛上做文章呢?明末遗老因为不愿改穿异族服装,死了多少人!”我说:“这套理论,我比你还懂。从理论上讲,我早已通了。从观察上看,我也习惯了:你刚留齐耳发时,我看不惯;后来,刚看惯了,你又留起了齐肩发,我又看不惯;后来齐肩发我也看惯了,你又留起了齐背发。现在我是什么也看惯了,有你这不肖之子,我能不被逼得开放了吗?我是替别人看不惯!”他说:“你怎么为别人活着?中国人又累又傻,总为别人活着!”话虽那么说,儿子还是成全了我,要出门就抽午休或晚上,且尽量不出门。
去年春天,我的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要考《古代汉语》,来电话说让我给她辅导辅导,约定星期天来。我答应她以后,马上想到要是星期天我儿子回来了怎么办?儿子的头发被我老同学笑话那是毫无疑问了,而且我又担心吓着人家。于是我就给儿子打电话,问他周末休息不休息,他说休息。我就启发他说:“休息不必来家了,家里一切都很好,来一趟坐车什么的挺累。”可他坚持说坐车不累,非要回来。我不好再说什么,但却犯了愁。星期六晚上他回来,我又问他:“明天不出去访访朋友吗?和朋友聚一聚,痛痛快快玩一天!”他说:“我才不出去呢!就想在家呆一天。”这可愁坏了我。我只好与他摊牌:“明天我老同学要来,你在你房间呆一天!我就说你发烧——”他哈哈大笑着插话说:“我就是个发烧友呢!”我接着说:“到时你不必出来见客人,一天也别出来!”他说:“那不憋死我呀?!”我说:“你受点委屈,也算对我的一种孝敬吧!”他又哈哈大笑着说:“我要是上厕所呢?”我也哈哈大笑着说:“我把痰盂给你拿进去!并给你端进蛋糕一盘,吃饭你也别出来!”他笑得前仰后合地说:“行啊!就这样吧!”
星期天,老同学如约而至,坐下不到五分钟就要挨个房间参观我的房子,我一步奔到儿子房间门口,说:“儿子发高烧,在被窝里躺着呢!”她便退回身,我赶忙带她参观我的房间。吃饭时,老同学一次次催我叫儿子出来吃饭,我说:“他还躺着呢,现在不吃!”她又催我给儿子端点饭菜进去。我把一盘水饺给他端进去,并随手带门,惟恐人家跟了进去。
下午5点多,老同学走了,儿子从房间里跳出来,打着舒身说:“让我坐了一天禁闭来!憋煞我了!一上午烦透了,下午憋出了两首歌。”他转身回房间把写好的歌词拿给我看,还要我看他今天的日记。我心不在焉地看着,说:“人家下星期天还来呢!一共要辅导4次呢!”他说:“你放心!最近3个星期天我不来家不就行了!省下你伤脑筋!”他又说:“咳!你辅导的些什么我都听见了,五十的人了,学那些没有用的东西有什么用呢?”我说:“不是评职称要考试吗?不光她要考,我还得去考呢!”他说:“你不是评上职称了吗?”我说:“替你大表姑考!你没看我这头发剪得这么短吗?从未有过的短,一进教室学生就笑。到时还要别上她那个漂亮的发卡,穿上她那件花上衣,这就和照片上的一样了。我是最烦花衣裳的,花发卡就更别说了。”他说:“咳,多么可笑!”
那年,他大奶奶去世,我劝他理了发再回家参加丧礼,当然是没有效果。我只好劝他把长头发塞到衣领里面,并尽量把脖子缩短些。他按我的话做了。吃饭时忙公事的大总招呼我们娘俩说:“你俩到北屋那个席上,那里有六个人了,你们凑起八个人来咱赶快开席!”我俩服从安排来到北屋。开席后,儿子吃了几口就意识到这是个女席,于是灰溜溜地溜走了。我想,也许是大总真把他认成了女的,正象老人们所说:“现如今的小青年啊,不看那两只大脚,就和女的一个样!”也许人家是恶作剧呢。
他奶奶去世时,我就顾不得头发问题而马上通知他回来。我娘俩在电话上商量,他说要坐飞机往家赶。家里人都说那么远,坐飞机也不一定赶上丧礼,叫他不要回来了。过后我想,他要是回来,他那长头发还不知又要出什么洋相呢!他奶奶生前常常叹息说:“你说这个孩子,他咋就稀罕那两根毛尾(yi )呢!”
去年春节,儿子打电话给他姥娘拜年,说:“姥娘,过了年我去看你!”他姥娘在电话里说:“行啊,剪剪头来吧!剪剪头来吧!”他姥娘说完后哈哈大笑,儿子在这头也哈哈大笑。
那年夏天儿子回老家,村里一家饭店把电视机搬到街上唱卡拉0k。大家让我儿子唱,他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尽情唱起来。他姥爷出来凉快,看到是他在唱,倒回头就往家走。路上一位妇女问他姥爷:“大叔啊,那是你那大外甥啊还是你那二外甥?披散着那长毛尾(yi),跺腿撒脚地唱了一后晌!”他姥爷回家对他姥娘说:“这个石猴,来家给咱丢人啊!”
那次他感冒在医院打吊针,我悄悄告诉一个熟人医生,叫这个医生以医生的身份劝劝我儿子剪头发,理由是我杜撰的“头发长了吸收营养多,影响身体健康”。医生按我的授意做了。当我若无其事地走进病房时,儿子冲我一瞪眼,说:“你让医生干预我的头发,你就不想想能有效果吗?”
儿子他们五六个人组成的所谓摇滚乐队,到处演出,我称之为“流浪”和“叫街”。一次在大街上露天演出,我也跟了去,并给他们指出音箱音量太大。观众悄悄问我:“你是这支乐队的老师呀?”我笑笑,说:“不是!”我心想:我怎么会是这些长毛的老师呢?我能管得了他们吗?
一次他们在般阳大戏院演出,我冒着可能被噪音弄得头晕目眩心烦意乱的危险,又去看。但因为我没有票,检票的不让我进。我说:“主唱是我儿子!”他们不信;我又说:“我是主唱他妈!”他们仍不信。直到一位主办人走出来认出了我,才对检票的说:“这是主唱他妈!”检票的一边放我进去,一边问:“哪一个是主唱?”我说:“当然是头发最长的那一个!”
还有一次,他们在西关娱乐城演出,我又去了。不仅去了,而且随着台下那些少男少女们扭动起身子来。儿子唱了一曲下来休息,见我也在舞池里扭,跑过来接过我手中的雨伞,说:“把伞放下再扭!”我说:“这东西还有瘾呢!看着别人扭,我咋也就扭起来了呢!”儿子哈哈大笑。演出完毕,我和观众们涌出大门。因为观众中只有我是个中年人,所以就有一个观众问我:“大姨,你也爱听摇滚?!”我说:“我才不爱听呢!咳!来看儿子演出。”他又问:“那五个都是你儿子?”我笑笑说:“怎么可能呢?!那个头发最长的是。”
儿子唱的歌,都是自己作词作曲,但他的字奇丑无比,我就常常为他抄抄写写。一些小报小电视台采访过他,儿子不怯场,侃侃而谈。过后人们问我:“是你帮他写的发言稿吧?”我说:“他那个能法,还用我给他写!”我对他说过:“你头发这么长,见识毫无疑问是再短不能的了。你的词呀曲呀发言呀文章呀,我给你润色润色!我毕竟是高中语文教师嘛!”他从我手中夺过他的大作,说:“你还是去休息休息的好!”
外人对我儿子如何评价,我当面听到的多是客气的一面,什麽“开放”啊“超前”啊“有个性”啊,但不好的一面我能猜得很准,无非是“太娇惯,不严管”,或是“管得太严,导致了他的逆反心理”,或是“夫妻感情不好、家庭关系紧张的影响”,再就是“遗传基因”了。正如有人说的:“老孙啊,你不是能吗?不怕你能,就怕你摊不上!”人家说的也是,谁叫咱摊了个长头发的儿子呢!反正孩子好了,家长也好当;孩子不好了,家长就一无是处了。
亲友中的小字辈不愧是新人类新新人类,他们对我儿子是崇拜有加,他们说:“表哥多象《泰坦尼克号》中的杰克!流浪的生活多好!”还常常批评我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说我应该感到自豪和骄傲才是。我说:“我自豪骄傲什么?自豪骄傲那长头发?”
小儿子学的美术,考上大学后,也留起了长头发。我想:这下可更证明我是没生好没养好没教育好了,要不怎么兄弟两个“席上掉到炕上”,“头都挺难剃”呢?直到我到大学去看儿子,发现他的头发远远不如他的男性班主任的头发长时,才多少有点心安。但每个假期前我都给小儿子打电话,嘱咐他务必理了发再来;或是在我打电话的同时,让他姨们或舅们给他写信,让他们含沙射影旁敲侧击委婉含蓄地与时髦外甥谈论时尚问题。小儿子目前还比较容易驾驭,来家时果然头发不长。偶尔一次忘了理发就来了,我就立即带他到理发店。我说:“头发剪了可以再长,母亲被气死了却不能复生,开学后回校再留起来嘛!”
春节前,大儿子来电话,说是夜里做了个梦,为了头发和我吵架,吵得厉害,语言表情记忆犹新,问我是不是身体不好。他又说很想家,但春节休不了几天假,路又这么远,拿不定主意回不回家过年。七个月不回家了,他想家,我也想他,但我还是说:“这么远,不回来也罢!在那里好好休息休息,寄几张照片来就行!”因为前天电话里他说:“老妈,报告您一个好消息:我剪头发了!”我刚感到一阵剧烈的高兴,他接着又说:“再报告你一个坏消息:后面还留着一小撮呢!”(完)
200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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