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说到我的朋友梁佳河，我当然忘不了他，他虽然是一个残疾人，但他还是相貌堂堂的，浓眉大眼，方正的脸膛虽是古铜色，但由于他正当四十来岁，那个时候他才比我大十多岁，因此他长相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在没见到他时，我当然不认识他。我能认识他，还得感谢我失业了，我从烟厂里下工后没活儿干，妻舅便把我带到城里的一处建筑工地上干活。

那个老板就是我阿舅的妻弟，跟我有些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他对我也蛮照顾的，看我戴着一副眼镜，他眉头倒是没皱，但他嘴吱了一下。我感到又要被人还没干活就炒鱿鱼时，他却没撵我走，而是手一挥让我跟他走。

跟他走就跟他走吧，只要不把我撵走就行。他边在我前边走，边跟我阿舅打招呼，不外乎是一些客套话，譬如，你把他交给我你就放心吧等等。阿舅后来跟我说，他带我在来工地的路上还是心里担不过酒底的，但他在听到他妻弟说放心后，他真的不担心了，我的工作稳而当之地有着落了。

老板带我到了门卫室，我正不明就里时，他指着门卫室里的一个门卫工人对我说：“他叫梁佳河，你以后就跟他干，你们就干门卫工作，怎样干，你都听他的。”他说着，又向梁佳河介绍了我的身份，梁佳河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老板正要走时，梁佳河却让他进门卫室，他从一只方便袋里掏出一张葱花油饼递给老板，他说这是老板的姐姐做的，也让他这个做弟弟的尝尝，他也拿了一张给我吃，还说我一来就吃到这么好的饼子，完全是沾了他阿舅的光。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知道了他们是子舅关系，跟我和我阿舅一样，都是沾亲带故的。

老板到工地上后，他说那是当然的了，不是亲戚关系，谁让你来干门卫工作？门卫工作，相对于工地上其他的工作，还是比较轻松的，其实说白了，就是看大门的，只有亲戚才能值得信任，也只有亲戚才能得到这份很轻松的活儿干，基本上不要干活，只要看好工地就行了。

说话间，不知不觉地已到正午，工地上的工人下班了，老板也早已走了。他一边拿起一只塑料饭盒和一只搪瓷缸，一边拿出一张十元纸币给我，让我去打饭，他说打两份，我新来乍到，这第一顿午饭算是他请客。

他说他要看好工地，走不开的，这个工地在街中心，来来去去的人比较复杂，不上一点儿心是不行的。他说有些痞子就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雄鸭。我虽然对这句话不太懂，但从他说话的口气和神情中，我听得出来，他好像是说那些痞子手脚不干净，而且身手敏捷，手脚特别快。

我从此就在这个姓林的老板手下干起了门卫工作，不知不觉间就干了数十年，而在刚刚开始工作时，就是这个叫梁佳河的人，给我留下了终身也难忘的印象。

本来我跟他和另外一个人一起看工地，平均摊下来一人八小时，但由于我刚来，他要教我熟悉门卫工作，在我上班时，他仍然留在门卫室跟我一起干，后来就形成了逢年过节我跟他一起上班，尤其上夜班时，工地上虽没人干活，他依然跟我一起上班。他说这样我不会很孤独，万一有歹徒进入工地偷盗东西，彼此也有个照应。

他说的一些话针对性很强，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也很让我感动。他说：“我跟你作伴，跟分开来上班也一样也有不一样，一样的地方是没什么情况时可以一个值班另一个人休息，不一样的地方是万一歹徒到了时，我们好合力对付他。因为你是外省的，毕竟势单力薄，当地人不买你的账，你没听说过‘强龙难压地头蛇’这句话吗？有我在就不同了，我是当地人，人的名，树的影，我一出现，那些狗崽子就会望风而逃，而且会逃得无影无踪。”

我到今天还记得，就在我跟他在那年大年三十夜值班时，他让我先在床上眯一会儿，他坐在门卫室里的办公桌边，像一尊塑像似地一动不动，其实他在看一本书，那书名叫《聊斋志异白话故事精选》。我后来才知道，他以后在跟我一同值班时讲的那些传奇故事，都是他看书得来的，难怪他好像很擅长讲故事。

工地上灯光明亮，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能知道的。工地正是在一个城中村的旧址上，工地外边被马路包围着，马路边的路灯眨着惺忪的眼晴，向马路和人行道以及人行道边的花卉树木绿化带撒下昏黄的灯光。这样的风景我是司空见惯，并不是我躺在床上休息时它们就不存在。

可是就在我睡得正香时，他叫醒了我，他说他感觉到有人进入工地了，肯定又是来偷脚手架上铰合链扣件的。这种扣件一旦被盗去，对脚手架的牢固会造成致命的影响，对上班的工人的安全会构成严重的威胁，我们是不能等闲视之的。

本来我不知天高地厚地认为没多大事的，哪知经他一说，让我感到事态的严重性。我立即像被打了鸡血一般，浑身充满了给我一根杠杆就能把地球撬起来的巨大力量，我一骨碌就从床上爬起来，我快速地穿好衣服，跟着他冲到了有灯光和溶溶月色交相辉映的工地上。

我跟他来到卷扬机前，因为我们看到一个小偷正在三楼上撬楼边脚手架上的固定扣件，三楼靠着卷扬机的一边还未砌墙，因此小偷的身影完全暴露在我们眼前。

可就在我要登上卷扬机让他开卷扬机时，他却一把拉住我。他先是给我头上扣上一顶桔黄色的安全帽，然后他登上卷扬机，让我开卷扬机让他先上去，说是让他去对付那个狗娘养的，如果他还不行，让我从脚手架上攀登上去，毕竟我身手健全，比他更能利索地登到楼上去。

我看到他头上也戴了安全帽，知道他说戴安全帽是为了怕惹得小偷狗急跳墙向我们砸砖头，我才放心地开卷扬机让他先上去了。

他确实很有预见之明，卷扬机刚一开动就惊着了小偷，电灯光照耀下看见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他先是威胁我不要开卷扬机让梁佳河上来捉他。他见我不听他的话，不禁恼羞成怒，他拿起砖头就往梁佳河砸去。

正当我替梁佳河暗暗地手捏一把汗水时，我看见梁佳河手挥一把铁铲，竟然把砸下来的砖头挥打出去了。我不由地为他能有这样的计谋而佩服不已，怪不到他抢先登上卷扬机，他倒不是逞匹夫之勇，而是他比我抢先一步就掌握了对付歹徒的谋略，他不是西楚霸王项羽，他是一个智勇兼备的战将啊。

我一边开着卷扬机，一边看见梁佳河就这样用一把铁铲格挡着歹徒砸下来的砖头，他就这样从容不迫地登上三楼了。我不得不叹服他虽然腿脚不利索，但他手臂上的力气却大得惊人，这是我们一般人不能跟他同日而语相提并论的。

他一登上三楼就向歹徒扑去，歹徒或许是被他的神勇镇住了，居然一时忘记了逃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但他并没有用铁铲向歹徒猛砸，因为他怕砸死歹徒，搞得不好他会摊上人命官司的，而这正是他不愿意看到的结局，他只想制服歹徒，迫使他把扣件留下来，以备翌日早晨维修好脚手架，不让脚手架发生架塌人亡的惨剧。

歹徒看到他并没有用手握的铁铲砸他，他清醒过来后立即跟梁佳河撕打起来。

或许他认为他血气方刚，梁佳河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他跟梁佳河一交手，他就懊悔他失去了逃跑的先机，因为上帝在给一个人关闭上一扇门时，也会同时为他开启一扇窗，前边说过梁佳河腿脚虽然有残疾，但他的膂力却比常人大很多，歹徒即便仗恃着好手好脚，他也不是梁佳河的对手。

我怕歹徒在打不过梁佳河后，他会寻机挣脱开梁佳河对他的控制，他会拼命兔脱鼠蹿而去。我忙跑到脚手架边，手脚并用地往三楼攀爬上去。

我刚刚爬到三楼，就看见他已经挣脱开梁佳河，他往三楼那边狂奔而去。不待梁佳河要我快追，我已撒腿迅跑，向歹徒扑去。我追到三楼后边，歹徒见无路可逃，急得团团转。我一把抓住了他，他看到梁佳河也跛着脚赶来助战，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了挣扎，束手就擒。

这就是我跟我的一个朋友勇斗歹徒的故事，我今天之所以要把这个故事分享给众位朋友看，是因为梁佳河早就不在世了。当然他不是那次勇斗歹徒牺牲的，而是他在一次骑着电动车回家时被一辆大卡车撞飞碾压而撒手人寰的。唉，那样一个好人，竟然天不假人寿，悲催啊，禁不住让人想起他就会泪水滂沱。我的朋友，你在天国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