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清明将至,正在纠结周末怎么才能回趟老家给奶奶上个坟,一早爸爸就打来电话说老家不能回了,情况特殊,奶奶天上有灵,你们都好好的,她也就安心了。
时间过得真是快,不觉奶奶离开我们已经三年多了。回想往事,慈祥的奶奶从记忆中走过来,她伸出手,牵着我一起走。那温热的手啊,曾给我编织了多么美妙的一个童年世界。
奶奶出生在中原大地的河南省,四岁时被贩卖到太爷爷的庄子上。那时,太奶奶需要找个小丫鬟陪护她不满周岁的儿子,她一眼就看中了这个模样端庄、楚楚可怜的小姑娘,立刻买了下来并取名秀英。从那个时候起,奶奶照顾起这个比他小三岁的男孩文杰,整整67年直到文杰去世。而这位当时的地主婆也就是我的太奶奶在众多子女中一直守着最小的儿女——我的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共同生活了长达半个世纪的时光。
文杰,也就是我的爷爷小时候跟着私塾先生念了多年书,直到解放。而奶奶也在琐碎的家务中渐渐长大,解放后还在当地干部的鼓励帮助下开始了寻亲。据说是找到了的,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小弟弟。但奶奶没有跟他们回河南,还是留在了爷爷家,嫁给了爷爷。后来,爸爸长大了,当起了两边的邮差,听说爷爷也是去过河南的,但奶奶从四岁时被拐卖离家直到她离世,再也没有回过所谓的娘家。她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风儿把她带到哪里,她就在哪里安家,一生一世。
记得小时候的夏夜,我和村里的一帮孩子都围坐在奶奶家的院子里,天上繁星点点,身边萤火虫忽闪忽闪,而爷爷的鬼故事更是让这夏夜多了几分神秘诡异。每当这时,一字不识的奶奶便会端出洗切好的瓜果,分发给孩子们,等大家吃完奶奶再提着马灯,踮着她的小脚,一家一家把孙子辈的娃们送回。
我印象里的爷爷永远是衣着笔挺的,哪怕肩上或是裤脚打着补丁,那也像是熨斗熨过一样妥帖,这当然是因为奶奶多年的无微不至的照顾养成的习惯。不止如此,奶奶家也常年干净整洁,仿佛灰尘飞扬的时候都会绕开那里。我最喜欢呆在奶奶家的青石条门槛上,平整、干净带来的舒适感直到今天回想起来依然觉得自在。
每到周日,天还没有亮,奶奶就会到礼拜堂去做礼拜。等我吃过早饭便会去那里寻奶奶。因为每次奶奶做完礼拜都要给我买一毛钱的瓜子或是花生,揣了满满一口袋后乐颠颠、心满意足跟着奶奶回家。长大后听妈妈说,奶奶才不是什么教徒,她只是去礼拜堂里歇一歇,不然这么大一个家,一年到头的没个喘气的功夫。是的,四男两女六个小孩子,太爷爷和太奶奶两位老人家,还有念过私塾骨子里傲气又被奶奶惯到娇纵的爷爷,确实够奶奶忙活的。后来,老人家去了,孙子辈的来了,各家都得操心出力,以至于奶奶从来没有闲过一时。虽然奶奶不识字,但她很有智慧,如果说当初不回河南留下来是根据生活习惯来选择的话,这次面对繁重家务,她能够跳脱出来,给自己片刻的休息调整时间,这种内心生发的强大力量,真是太了不起了。
和爷爷能鬼故事讲得有声有色不同,奶奶讲的故事不怎么吸引人,都是她小时候的一些白天搓麻线啊织布染布还有晚上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缝新衣补旧衣什么的。每每开讲的时候有好几个小丫头围着,讲到后来总是只剩下我。有一次奶奶问我为什么不跟着伙伴们玩还在听她讲。我说喜欢奶奶,心疼奶奶吃了那么多苦却帮不上忙就陪着奶奶。奶奶搂着我说,想想那个时候,谁不受苦呢?现在的生活真是好,当时可是不敢想能变得这么好呢!这么多年,奶奶一直都是乐呵呵的,我想,或许正是当年尝遍人间的苦愈加体会到甜蜜的滋味儿吧!
爷爷去世后奶奶独自一个人生活,任哪个子女如何恳求也不同住。后来,孙子辈的有了孩子,哪家需要,喊一声或者把小娃娃送到奶奶家,奶奶都会精心呵护,一天一月常年,都无半句怨言地做一个享受天伦之乐的太奶奶。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心疼地对奶奶说,一辈管一辈,您老别累着,不操这些心了。满头银发的奶奶满面笑容:不累不累,一点儿都不累,这是又一辈人了,能看着他们一点点长大,我这心里高兴呀!那时不明白奶奶的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懂了:人生所谓何来?生命的延续带给我们生活的勇气和快乐。
每到寒暑假,我都会带着孩子回妈妈家小住,也总是要到小县城那家做得极好吃的糕点店里,买些奶奶爱吃的软酥糕点送给奶奶。当然,不仅仅买东西,几百块的零花钱也能略微表达一下我无法膝下承欢的歉意。每次奶奶都乐呵呵地收下糕点,而对于钱却坚持推让,所以每次都需要我临走时让妈妈转交给奶奶。记得有一次妈妈跟我发牢骚说,给钱可以给,毕竟年纪大了,口袋里有点钱心里安生。糕点什么的就不要买了,你奶奶她舍不得吃,都给了谁谁谁家的小孩吃。那个小孩有什么好疼的,也没有见到他家人对你奶奶多好。我听过以后,再回去看奶奶就会买格外多的糕点,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但我希望奶奶自己也舍得吃上一点。我理解奶奶,所以我只想随她怎么做遂她的心愿。她喜爱着她的生命的延续,我敬爱着我生命的来处。
2019年正月十三中午,爸爸打电话来,哽噎着说不出话来,好久,爸爸说,奶奶病了,早饭过后睡到现在还没有醒。我在电话里冲爸吼,赶紧送医院呐!挂了电话,安顿好孩子,立刻打车往回赶。车上,冷静下来,预感到事情应该是不太好。可是,明明,前天我走的时候,奶奶精神好得很呢!不要说我不相信,听爸爸的语气,连他也不愿意面对。
三个小时后,我回到奶奶的小屋。奶奶面色平静,嘴角上扬,熟睡一般,无疾而终。随后,我看着身边人来人往、听着姑姑婶婶哭天抢地,我觉得他们太吵,吵得我头疼。我望着躺在那张有许多故事的两百多年的红木老床上的奶奶,如果她开口,一定会跟我说,不嫌吵,来来往往、哭哭笑笑,多热闹!
不知道爷爷奶奶坟前的蒿草是否又长高了不少?那只栖在树旁的鸟儿是否还在坟头唱歌?年前我在坟旁讲的故事风儿可曾把它们带到天国?当时种种只道是寻常,如今,一片伤心话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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