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小小的争论开始了。
争论发生在奶奶的墓前。每次离家，我们都会来跟奶奶告别。这次告别，正好在清明节之前。母亲准备好了鞭炮火纸，带上我和弟弟，一起来给奶奶“插青”。
奶奶过世好些年了，她的坟前，尚未立碑。坟周围都是粗壮的松树，还有不少竹子，因为一次又一次的山火，这些树几乎根根遭殃，树干半人高的部位烧得最为严重，黢黑黢黑的。今年天暖，这时节，山中草木多已返青，现出些盎然生机来，独独这里的树木没有半点发芽长叶的迹象，依然枯枝遍地，一片衰颓景象。想来，必定烧伤过重，回天乏术了。
母亲很平静地在坟前整理出一小片空地，拿出备好的火纸阴钞，对折后一张张抽出来点燃。这些都是奶奶在“那边”的傍身之物，母亲做的很小心，用树枝轻轻地将火堆架空，让所有的火纸都能烧着。火纸粗糙，烟味尤重，熏得人屏息闭目。一阵风来，下风向的我直接吸了一口浓烟，眼泪瞬间就要出来了。我情急之下，手中拨动火堆的动作就大了些。母亲立马急了，大声训斥我弄坏了奶奶的钱，“都搅碎了，这些散碎零钱让你奶奶怎么用。”
母亲的训斥，更像是自言自语。我和弟弟都不再说话。
这坟墓里头，躺着的是她的母亲。坟墓对面，远处的山脚下，是奶奶住了一辈子的地方。那矮矮的泥土瓦房，也是我的出生地，低矮，破旧，昏暗，像极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如今，物是人非，老屋易主，新主人修了一座漂亮齐整的砖房，有大大的窗户，亮闪闪的窗棂，整屋外部，还贴了好看的蓝白色瓷砖。比奶奶的老屋体面多了。
母亲说，奶奶走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疼她了。我看着还在细心拨弄火堆的母亲，忍不住要揣测她的心情。
当有一天，我的母亲躺在这里，我会用什么样的心情来一次次与她告别？我会像她与她的母亲告别时一样安静吗？母亲在世时，我的来路明朗；母亲不在之后，我的去路不清，来路也要模糊了。而那时，我也早已不再年轻，或许子女也已经懂事，可我如何要他们记住我的母亲，记住那留不住的人事呢？再往后，我也要躺进这方小小的坟墓，我在里头，世界在外头，假如真的有“那边”，那它是怎样的？我还能记住我爱的所有人吗？他们会记得我吗？我如何证明我存在过？假如真的有来世，我们曾有这么这么多的爱，我们的灵魂还会再相遇吗？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些害怕，有些悲伤。如果来生是假，如果“那边”是假，那母亲该要多伤心啊。
引发争论的问题，就在我发呆的时候被弟弟提了出来。弟弟说，再过许多年，也许清明节就要消失了，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看重这个。
这个问题似乎激怒了母亲。母亲的语气近乎发狠，首先批评弟弟不像话，继而逼问在她百年之后，我们是不是也不会回来看她。
既然我们都会消失，既然我们所爱的一切都注定不能长久，那这一抔黄土，大概就成了我们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吧。我们就躺在这里，哪怕回归尘土，也实实在在地在这里，我们爱的人，也只能在这里真切地感受到我们。
那我想，只要人间有爱，清明节就不会消失。自然，到了那一天，我也会到这坟前，添一捧土，烧一串纸钱，安静地坐上一会儿，聊聊天，说说话，然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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