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针铿锵踏步迈向新的一天,监护仪精准的滴答声此起彼伏着。此时的我独坐在急诊医生办,一阵倦意袭来。
忙完了这一阵,就可以忙下一阵了。夜班狗戳了戳肿胀的小腿,俯身,伸脖,浅尝一口速溶咖啡,糖精入血,瞬间诱发我的大脑奖赏通路分泌出了今夜难得的多巴胺。
急诊的夜班在众多科室中可谓独领风骚,独树一帜。暂不论其繁忙程度,只谈它奇葩的两班倒制度。
四个病区,一楼急诊监护室+留观室,二楼急诊内科病房+职业中毒病房。一楼还有急诊门诊+抢救室,由主班大夫坐镇。不消细说。
对于每晚两名一线夜班大夫而言,在17:00至22:00时间段,一人独霸一层楼,正逢休养了半日身息,酒足饭饱之际,干起活来雄赳赳气昂昂。
进入22:00至次日3:00时段,一人接力一人中场休息,于是这场病区车轮战就压在一名一线大夫的身上。到了3:00至8:00时段,二人换班。
我今天,哦,昨夜定的是上半场接力赛。
刚处理完留观室一个因心包积液胸闷难平的病号,回到病房,揣着咖啡依偎在升降椅里,微微眯着眼。
护士站的座机再次响起。我知道我又窦速了。
耳边再次响起护理姐姐嘹亮的呼唤。值班大夫,值班大夫,楼下急诊门诊请中毒科病房会诊。
我一个趔趄,转急诊还不到半月,请我会诊?
可还是要拖着肿胀的双下肢,一路颠簸颠簸小跑下去。
2.
刚踏入一楼的门诊长廊,还未进门诊室,凭本人规培以来养成的敏锐的危机意识,就嗅出了出大事了的气息。
四周患者的目光这次竟然没有嗖嗖的向我扫射,而是异常齐整的停留在急诊门诊前临时放置的病床上,外围呆站着几个人。
我迅速平复一下慌乱的心理。一面疾步向前,一面问道,谁是病号?
前方在剧烈腹绞痛中扭曲着的人并没有回复我。
旁边一位30+的妇女,看穿着像是出门时随意套了一件肥大的白T恤在身上,操着一口略生疏的普通话,告诉我,病号有两位,她的公公婆婆。喝了百草枯。
一听到百草枯,我困意全消。百草枯作为目前国内屡禁不止的农药,被某些人戏称为“花千骨”,所到之处,屠绝生灵,寸草不生。诚然,在中毒科,就是毒物界里的泰山北斗。因为不可逆性的多脏器衰竭作用,因为临终关怀都黯然失色的活活憋死人的肺纤维化,因为无药可解。
喝了多少?多久了?
我转念一想:把你门诊病历给我。
面前横躺的男性患者,看起来60+,瘦骨嶙峋,面如死灰,双眉紧锁,双手用力捂着肚子,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病历上记录着,1.5小时前,喝了三瓶的量,六七十毫升左右。
旁边的应该是他的老伴,坐在病床上,双手抱膝,左手臂输着液,深深的弯下腰,看不清神情。
注意点左手臂,别鼓包了。我俯身提醒了一句,斜望一眼,依旧没能看见正脸。
儿媳发声了,是他公公自己先喝了几瓶,然后又给他老伴强灌了两个瓶盖的量。大家听见呼救声赶来,画面定格在撕扯中的公公与挣扎中极力呕吐的婆婆二人身上。
后续的她没多说了。
多大仇多大怨啊,我心里咕哝了一句。
3.
初步的洗胃导泻,在当地医院已经实施了。急查的几个血项也出结果了。保肝护胃纠正凝血,对症措施都在用着。
这名儿媳,以及身边那位全程面无表情,只是呆站着的男性(可能是他丈夫,患者的儿子),带着两名患者留取的尿样,跟着我进了职业中毒病房,按流程检测尿中百草枯浓度。顺序加入碳酸氢钠,连二亚硫酸钠,男患者的尿液样品瞬间被蓝黑色吞噬了,像大海深处深不见底的世界,失去了光亮,超出了检测上限剂量100ug/ml。女患者检测结果虽未超上限,但也是刺眼的蔚蓝色,而蔚蓝本该是如天空般洁净的。
我下意识给今晚听班的科主任打电话求助,交代了一下具体情况。主任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气场瞬间碾压了快要兜不住场的我,没有一丝犹豫:收治病房治疗,跟家属商量一下,要是接受做血液灌流的话,我现在就过去置管。
电话那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和家属交代一下,存活的希望很小,即使做了血灌也很小。百草枯没有特效解药,后期持续上呼吸机,作用也很微弱。
尊重家属意愿。
4.
一切给家属交代清楚后,在等待他们裁决的间隙,我再次打开电脑,开始办理两名患者的入院。
这对小夫妻默默退出办公室,杵在病房走廊,开始还小声商量着,后期女声明显盖过男声。极力压制的啜泣,尖锐的埋怨声,回荡在整个病房。
“他不死我们都得死...”
“必须把妈救过来...他治不了就算了...”
...
考虑到病房里都是急症患者,护理部及时制止了这场似乎无休止的争吵。
我还是在医生办,一字一字的敲着入院医嘱,码着记录。心中木然,什么执念驱使这名男子在晚年用自杀的方式结束痛苦,同时妄图用手中的农药了结身边数相伴数十年的人?生活所迫,被逼无奈?吵架失控,本能驱使?还是数年积怨,一朝爆发?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这种惩罚已经超离了负强化的范围,已经不是基于希望对方能够怎样而进行威胁恐吓,而是,彻底的自我放弃,同时将对方也拉向地狱。
我无法解脱,但我也要惩罚你。
可我还是如此重视你,死后同穴,能够永远陪伴,不必死生不复相见。
生于世间不能征服你,同赴黄泉,也算是我对你宣誓主权的一种方式吧。
我脑中无缘由的浮现了一句,情不知所谓,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不免苦笑一声,哀从中来。当现实以一种期望中美好场景的对立面的形式呈现出来时,我们怎样说服自己人性本善?雌螳螂捕食雄性伴侣,是出于物种延续的本能,那么人呢?
5.
敲完入院记录,我开始两眼迷离,目光涣散。此时时针稳准的指向3点,交班大夫也踩点来接班了。
我不知道我是怀揣着一种怎样复杂的情绪,尽可能站在一名旁观者的角度交代完这件事的。
我只知道当我横躺在休息室,进入半眠时分,门外哭闹声乍起,夹杂着年轻男子的呵斥声,数名女性撕心裂肺的哭叫,护理老师的劝诫声,以及一扇扇病房门打开的声音......
次日清晨,8点交班。夜班大夫双眼爬满血丝,定了定神,悠悠的对我说,昨晚那名男性患者自动出院了,家属放弃治疗。停了半晌,又感慨道,值了这么多夜班,第一次在一夜之内连办了同一名患者的出入院。
走出急诊楼,外面艳阳高照。八月已经立秋,可这座四面环山的小城依旧是热气蒸腾,仿佛时刻都能把路人的内心融化了似的。
走在路上,车水马龙之间,我只是个普通的路人甲,我的生活中,只是日复一日学习,转科。周遭神色匆匆的路人,大抵也都围绕着个人独立的小生命在忙碌,陀螺一样旋转。我们都不是上帝,我们渺小到只能独善其身,甚至有时都自顾不暇,我们无权因自身的情绪妄图去惩罚、掌控任何人。对于每个独立的个体,我们只是有权利给予关爱,珍惜。蝼蚁尚且偸生,何况是活生生的人;鱼群尚能相濡以沫,何况是半生伉俪?
+���I�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