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红色外套

毕业在即，辞去网络科技公司清闲销售文员一职的张素想赶紧找份带冲劲的工作。待业的日子飞快，且不好过。见周遭与自己差不多，大清早便行色匆匆赶上班交通，从暮色降临到次日凌晨分批次回“家”的年轻人，羡慕之情与等待之焦交织出的复杂情感像城中村里浓郁的烟火气一般，在密集交错的自建村民房中久久萦绕不散。

顺利通过心仪外企市场研究员一岗初试的张素在陈亚莲处暂住。原该是百花齐放，草长莺飞舞蝶恋花的季节，整个穗城却如注水的羊肉，看似正常却让人感到每处无时无刻不在往外渗水。陈亚莲她们的住所，更是如阴潮寒骨的洞穴，令人打不起精神。

“再熬一个多月，脱离苦海便可迎来阳光明媚了。”窝在床上看书的张素将触感不怎么清爽的棉被往蜷缩坐着的身体裹得更紧了些。她比谁都清楚，那可是最乐观的想法。如若六轮面试下来，不能如尝所愿加入心目中有奔头有干劲的外企公司，一个多月的时间投入便全打水漂。到那时，想理直气壮离开终日透气不佳的鬼地方，脾气倒是允许，羞涩的荷包却断断容不得。

张素知道不把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投资金律，可她还是想好好向着那家全球知名市场研究集团进军。不过，为填补等待带来的不确定空洞，她会去别的公司看看，只是漫不经心的，权当给比她还焦灼不安的母亲一个交待而已。

得知女儿辞去实习所在单位工作的张妈，震惊出碎嘴神功。起先一个劲儿问张素为什么辞职，而后声讨她不安分，再者是日日给待业的张素一个电话，单单为询问结果。

母亲不旷工式的定调询问反复教诲似软骨散，一天散一点似无作用。慢慢的，闯关第三轮心仪公司考察后的张素倍感吃力。一轮轮，初次面试结识的人逐渐减少，疲惫的张素内心在打鼓，打她最不想的退堂鼓。

刚开始

“好煎熬啊！”把当红职场节目嘉宾所著《谁的青春不迷茫》一书合上的张素对身边躺着，快要把脸贴到《知音》内页的陈亚莲说。“我觉得自己现在气势不振啊！”见陈亚莲没反应，张素扯下她身上盖着的土黄色被单。

“啊，干嘛？”陈亚莲将被单拉盖至胸。

“我说，我现在找工作气势不振呀！”

“谁让你好端端辞职，遭罪了吧。”不舍得稍等片刻享受书中跌宕起伏情节的陈亚莲随口一答。

“晕！你这被子多久没洗啦？看着好脏呀。”张素明白，跟陈亚莲聊换工作的事同逼淡水鱼喝咸海水没有分别。

“哪里脏啦？只是看着旧了点嘛。”陈亚莲抬头，用脚踢踢被子再往胸前拉拉齐整。“这是我大一时候买的，四年多了。看上去是旧，干净的很呐。”说完，她嘿嘿乐了。

“好吧，你赢。”张素躺下闭眼试图入睡。

“老杨就是这样，老跳来跳去。一不爽就辞职，不爽就不干了。”陈亚莲这下突然舍得弃《知音》选聊天。

避免“鸡同鸭讲眼碌碌”的张素不作回应。

见躺在杨星曾睡过近一年位置的张素没有接话，陈亚莲索性闭嘴。她可不想再把张素说走了，否则三人住两房一厅的出租屋未免太不平衡。再者，接连气走同屋姐妹易给人留下不好相处的印象。不过再怎么想，陈亚莲也不愿由衷承认是自己把杨星气走的。

后来

自小，陈亚莲处处学习成绩优异的杨星。虽说陈亚莲爸妈对他们五兄妹没有成绩上的要求，因她爸妈深信，读书好坏看缘分，学不好也勉强不来，而且成绩再差终究也比没上过学的父辈们强。但，这并不妨碍亚莲妈在她面前常把杨星当作别人家样样优秀的孩子来夸。也想成为好孩子，成为被别人常夸的陈亚莲整个小学期间积极踊跃当杨星的小跟班，有样学样。可无论怎么高仿真地模仿着来，都动摇不了大人们根深蒂固的看法：别人家的孩子更优秀。

放学回家，情愿少看一集动画片也要帮着妈妈干家务的陈亚莲，以为能得到像杨星一样的夸奖。可母亲却嫌她碍手碍脚做不好，还不如去电视。放假在家，牺牲到田间挖螃蟹下溪流摸虾欢乐的陈亚莲，学着杨星静坐家中看课外读物。哪怕布满花花绿绿图案的书在她看来，索然无味。杨星帮着家里喂鸡喂猪，她学。杨星帮着家里洗服做饭，她学。杨星学打兵乓球，她学。杨星捡水瓶子换零钱，她学。

才上二年级的陈亚莲发现，她再怎么学也没用，反正母亲眼里的杨星就是比她好。既如此，她不也甘心。她还是想让自己也变成杨星，变成大人眼中成绩优异，听话又懂事的小朋友。她天天粘着杨星，杨星做什么，她做什么。杨星偷摘同村大爷家树上熟透的黄皮，她也帮着。学着学着，陈亚莲学成当杨星的跟屁虫。

直到与杨星上同一所初中，两人才正式分道。唐才中学分班考试，已属正常发挥的陈亚莲被分到人均成绩最末端的九班，而超常发挥的杨星则进了重点二班。那之后，杨星不再喜欢陈亚莲粘着她，怕担心会影响与班里交好的新同学相处似的。此后，离开父母视线的陈亚莲索性就大大方方走自己的独木桥，不再特别关注以前一直闪着光的杨星。况且，唐才中学似繁星夜空，置身其中的杨星并不夺目。

对陈亚莲来说，没有样板的初中是释放是自由是享受。无需为听不懂的课程苦恼，想学就学，不想学干脆入大流趴在课桌上休息也没有老师会责难。不再在意听出耳茧子的别人如何优秀犯难，喜闻乐见，唐才中学也有成绩闪耀夺目的人夜里爬墙偷溜出去打游戏。与一群饿了吃，闲了玩，困了睡的姐妹们在一起她自在，也多了一重束缚。

在让她感受不到邻家孩子刺眼光芒的鸭鞋帮里，她有种新的束缚。是刻意不追求父母心中之好，老师眼中之优的束缚。姐妹们彼此监督，相互束缚。乐意时，想好好学习学习的陈亚莲会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合群，会因为姐妹们的起哄而感觉好好学习是不正常的。很奇怪，她有时竟会怀念有样板光芒照耀的生活。

初中伊始，杨星和陈亚莲便少有来往。当然，这并不妨碍亚莲妈夸邻家女孩杨星，直到听说在武汉上大学的杨星要退学一事。

上小学的杨星曾偷偷跟陈亚莲说，她读大学出来后，一定要好好挣钱，为在家忍气吞声的母亲争一口气。杨星妈是她爸的再婚老婆，哥哥姐姐的后妈。杨星打小就在争吵不断的家庭氛围中长大。爸爸给杨星多买点儿东西，许是在哥哥姐姐眼里算多一些，都会引发他们内心的不平而致争吵。自知体弱全靠老公的杨星妈即便听到再过分的话也忍者有怒不言，有火不发。要说最粗暴最野蛮最根本的家庭问题不因钱而起，杨星断不会信。

谁曾想，才读大一的杨星冷不丁全无商量，通知家里一声就办退学。没气坏母亲，倒也和家里冷战好一段时间。据杨星后来告诉陈亚莲当初决定退学的理由，一是学费贵，二是趴满入睡同学的课堂让人心灰意冷。加之，受肄业学长的励志感召，想退学的杨星感觉备受鼓舞。学长创业成功后的返校讲座振奋人心，更让杨星瞬间明白，文凭和学习其实关系不大，到工作实践中学可比在象牙塔里不知社会需求而学强多倍。

偶然兴致来了，或者考试临近了才花心思学学的陈亚莲则如愿大学毕业。高出她预期，快速定了份还不错的工作。工作内容与陈亚莲大学所学的服装设计专业不搭边，但也算是服装行业，她挺满意。反观当初被大人们看好的杨星，她暗暗庆幸，终于比曾经的明星更亮眼。

退学的杨星，先后做过酒店服务员、打字员、录音员、客服等多种岗位。她在每个工作单位都待不过半年，不是因同事不好处，就是领导有毛病，或是工作不喜欢等理由辞职。搬来和陈亚莲一起住的前一周，她又换了份客服的工作。工作清闲的杨星很好学。时不时学学吉他，练练英语，偶尔再与人一同玩玩PS。多半学不到家，还都有莫名其妙放弃的缘由。

陈亚莲认为自己是好心劝杨星，没有刻意针对她的意思。而杨星却认为陈亚莲低看她，看不起她没上完大学，看不起她的工作，看不起她混这些年都没混出个名堂。两人数次发生口角，同一张床睡着，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要干架的对象，杨星自然受不了，干脆招呼不打地搬走。这事，西西和燕子常拿陈亚莉打趣，说是她气走的杨星。陈亚莲倒是想开脱，空口无凭也就忍着让她们瞎说。

再后来

如果再把张素给说走了，倒真让西西和燕子觉得她不好相处。陈亚莲有意抛出张素感兴趣的话题，“明天周五了耶。下班后我们去天城百货逛逛？”

“穷啊，没钱逛呐。你有班上我没有哇。”张素眼都不睁地咕哝，“不过，可以去天城百货旁边的酸菜鱼吃个晚饭，祛祛身上的湿气。”

“好吧，也行。”陈亚莲心里打着算盘，本月又少存几十块。

次晨七点，要上班的陈亚莲闹钟还没响，张素就被妈妈的来电催醒。

“还没起床呀，太阳都晒屁股了。今天没有面试吗？”昨晚刚给张素打过电话的张妈，记起昨日好像忘问女儿今日是否有面试，早上起来果断拨个电话。

“没有啊。”张素不耐烦地回。

“要抓紧，多投投简历，现在找工作不容易呀。好多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也不知你辞职的时候怎么想的。早知道让你考个公务员好了……”张妈说起便没完没了。

“好啦，我知道啦。现在就起床投简历去，行吧？”

“那你赶紧起来，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张素妈心里还是不得劲，可女儿听劝便也能安心挂了电话。

一心等着第五轮面试通知的张素哪有心思投简历。简单洗漱，就热水啃着饼干的她机械式打开招聘网站，漫无目的地这看看哪儿瞧瞧。待到一同住着的另三个姐妹都出门上班，张素做深呼吸顺顺气，准备第五轮面试要用的材料。母亲的话满脑子转的她根本没法好好静下心，心里不受控甭出第五轮自己会被淘汰的忧虑。

“喂，您好。是张素小姐吗？”

“你好，是的。”张素激动接起这个陌生来电，误认为是第五轮面试的时间通知。

“哦，您好，我是天德教育的人事李晓丽。上周您来过我们公司面试，还记得吧。”

“哦哦哦，是的。”脑里只有模糊记忆的张素答道。

张素为应付母亲的面试，居然真有一家给她发了入职邀请。原想一口回绝的她，犹豫了，决定下周再给答复。

不那么显眼

当晚，手里有料的张素吃出酸菜鱼与众不同的好口味。吃饱身暖的陈亚莲和张素临时决定到马路街市逛逛。溜达一圈，两手依旧空空的两人打算往回走。

“厂家清货，厂家清货。阿迪达斯皮衣一件100，一件100。”录好的语音在人群中反复重播。

两人凑热闹去看了看。

陈亚莲抓起一家正红色外套，近似妈妈辈大妈样里里外外把衣服仔仔细细看了遍，说：“版型和做工都不错，料子也还可以。”

“觉得好，你就买呗。”分明知道是冒牌仿品的张素清楚，陈亚莲肯定也知道。

“哪个颜色好？”陈亚莲在身上轮换比对玫红色和正红色的两件S码外套。

“你不是喜欢大红色嘛。”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的张素左右看着抢一样挑衣试衣的人群应道。

“是喜欢大红，不过大红太显眼，还是玫红吧。”陈亚莲放下的大红色外套很快被一女生拿起套在身上试大小。

“正红如你心，现在想选，也不一定有咯。”张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