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史家梁启超与《李鸿章传》
中国旧学治史,具备“四长”方能称得上是良史。史德、史识、史学与史才便是史家四长,梁任公自己就曾作文对此专门议论。任公的论述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做一新解释,现在我不揣冒昧强效任公,在他的新解释上再做一次“新解释”。
史家常说的史德是说作史要心术端正,善恶褒贬、务求公正。简言之,不夸大、不附会、不武断,对历史人物、事件的面貌务必求真、求信。史识是史家的洞察力,这是任公的观点。我认为除此之外应再加上现代常说的研究取向。换言之,史识有两个层次的要求。首先它要求史家必须勤于思考和观察,不因袭他人,也不为自己的成见所蔽,最终洞悉历史事件的背景与因果关系,并给出合理的解释。其次,它暗下还要求史家须具备一种鲜明的史学立场和崇高的史观。如,唯物史观即是一种史学立场。史观是史论文气的发源地,质言之,它是史学作品思想深度的渊薮。正如司马迁秉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立场,终使史记成为史家之绝唱。史家四长的史学是指史学研究的方法,它也有两个层面。第一层是讲做历史研究的技巧,它解决如何练就史学研究基本功的问题。它包括练习自身的敏锐性以及资料搜集的能力,可称为学习的“技法”。第二层则是指现代所说的方法论,它解决如何产生出系统的史学知识的问题。比如时下流行的历史量化研究即是此处所说的“方法”。所谓史才,是指写作史学作品的能力。史才专讲史家的作文技术,一是讲史料的裁剪、组织得当,图文并茂,二是讲文章的气韵文采。用任公的话来说,即是“要做出的历史,让人看了明了,读了感动”。
梁任公这部李鸿章传,我是二读。多年初读它时,只觉得这部传记对李鸿章这个“卖国贼”的论断评价竟然和历史教科书完全不同,但是其论断又无一言不有扎实论据,对我实在有振聋发聩的效果,史观因此为之一新。现在再次读它,更觉这部作品不愧是传记中的经典,史家四长皆能从中窥见。
首先,从史德而言,本书持中守正,每做一论断皆有理有据。在作品开篇的序例中,任公便自白,“著者与彼,与政治上为公敌,其私交亦泛泛不深,必非有心为其作冤词也”。为政敌辩白,其需要何等胸襟?通览全文,作者怀着一种设身处地同情心处理李的际遇遭逢,这也奠定了全文的基调:“悲”。每遇流俗责难李的“洋务”和“外交”忘祖卖国,作者均对那些抵制洋务自强的守旧势力做顽强回击。而对李鸿章身上的污点,任公也不为之隐晦。如评论“苏州杀降”事件,作者直言李有三罪,背公理、负约食言、欺负友人。又如,对李在中日战争之中的“畏战”,解释道:就实力而言,中国及北洋陆海军不足以与日本一战,朝堂上的主战声完全不求实际,只图意气行事,而李避战是不得已的明智之举。然而,任公又对李兴洋务三十年竟无法培养出可以一战的力量而深责之,并列出了中日战争之前和期间李处置失机的十二罪。又如,文章对作为清廷敌人(作者梁启超是保皇党人)的“发逆”李秀成的仁义和才华赞叹有加,不以其最终成败论之。以上种种,可见任公做此传的公允之态。另外,李鸿章和梁启超二人在自己的时代都是“维新”的代表,大概也使任公对李更能惺惺相惜。
其次《李鸿章传》展示出的史识。任公为李作传,不随俗论,臧否评骘立意过于常人。绪论开首,一句“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为全文高屋建瓴,给持俗论之人有如当头棒喝。这种敢与天下舆论争的气魄,不仅需要胆识,更有赖于对世事和历史趋势深刻的洞察力。正如任公所言,“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要之其位置行事,必非可以寻常庸人之眼之舌所得烛照而雌黄之者也”。由此来看,作者也是“非常人”。作者的洞察力从何而来,从他的史观而来。在任公看来,俗议对李的批评大抵是妄言。之所以这么说,在于这些评价立论的价值立场皆迂腐守旧,陈陈相因。概括一下这些价值立场有四种弊病。一,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以为二十四史便是二十四家之家谱。二,知有个体而不知有群体,昧于时代精神与历史潮流。三,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不懂得经世致用。四,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评骘人物必须有一种社会理想作底色,如此才能照见人物历史地位的高低。梁任公的新史学,跳出治史便是论说帝王将相家谱的桎梏,以探究历史兴替,唤醒民智,开创出文明、富强的中国为己任,这样的史观与俗议的价值取向判若霄壤。也正是因着这样的史观,作者最终对李以两言论断:不学无术,不敢破格,是其所短;不避劳苦,不畏谤言,是其所长。
再说这部传记所体现的史学。因俗议短于史识,故一般旧史作传只有事实,很少议论臧否。这部《李鸿章传》则叙议相夹,让人读起来既能获知史实又能了解作者的观点立场。通过作者的议论,读者不仅能从中了解历史事件的因果联系以及历史事件、人物的得失之处,还能由此展开进一步的反思。史学讲究经世致用,只叙述不议论,则不能提供指导行动的“知识”,到头来历史就不过变成故事罢了。
最后说《李鸿章传》所体现的史才。文章作于1901年,距今一百多年,以文言写就,今人缺乏训练读起来会偶尔吃力。但是此传言辞凝练、文风简洁、史论结合的风格又让人读之欲罢不能,有酣畅淋漓的感觉。文章名为人物传记,却对于李鸿章的私事和个人性情着墨不多,作者是把李鸿章当成一个历史人物来写的。即是说,作者把李的生平作为历史的一部分加以描写和论述,其着墨的重点在于李在晚晴历史上的位置和影响,而不在其野史轶事。如任公自己所说,这部传记也可以说是一部简明晚清史。有趣的是,任公虽对李的性格着墨不多,但仅有的几处描写,却又让李鸿章的形象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一处是“苏州杀降”,作者说李一生好用小智,从中可见一斑。一处是论及李不论冬夏,皆五点起床拓字、午后昼寑从不失时。可见李之重纪律、严自治,中国人罕有匹及。一处写李与外国交涉,喜欢轻辱外国人,将他们视为市侩。于此可见李有中国士大夫的傲骨。一处是写李鸿章富甲天下,可见李贪墨自肥,不念洁身自好。再一处是写李以一生未掌文衡引以为憾,又可窥李虽为近代之非常人亦逃不过传统读书人追求功名的窠臼。几则小事的选择,李的形象骤然丰满,既有伟人的过人之处,又带有凡人的弱点。任公史料裁剪的得当,让人佩服,刻画人物笔力之遒劲不得不令人称奇。另外,整篇文章蕴含着一股雄浑之气,充盈着济世新民的使命感。苏辙曾说,“文者气之所形”。我想,这篇传记之所以读来让人振奋,能激起人内心响应,大概就是因任公写作时有一种英雄之“气”存于心中吧。这种“气”就是任公的史观和社会理想。没有这样的“气”,不可能写出这样睥睨群俗的雄文。“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借用苏辙评价孟子的这句话来评价任公正好。从长远来看,改变世界的是思想,而不是帝王将相。正所谓,触动人的灵魂难于触动人的利益。若由此来论,任公在清末在各方面开风气之先,他才称得上是近代政治史和思想史上的英雄,与李相较,甚或过之。以非常人来论非常人,此作成经典又多一重理由。
下、李中堂何许人?非常人与英雄之辩
李鸿章不论在他生前还是身后的一百多年,贬低诋毁和赞誉称许不绝如缕。在旧史观下,他是剿除发捻的中兴名臣,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在民族主义的史观下,他是千夫所指的卖国贼,卖国求荣,肥满一己之私。在革命史观下,他是地主阶级镇压人民的刽子手,狡诈残暴,毫无仁义可言。在后革命史观下,他又是晚晴维新的旗手,艰苦卓绝,在“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中做着注定失败的努力。那么,有中肯的全面的评价吗?此传或可以是。
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李鸿章21岁,其年入选优贡,奉父李文安之命,自安徽老家入京,赴次年顺天乡试,入京时作《入都》诗十首。李少年意气,志向弘远,高吟“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道光二十五年李入京会试时受业曾国藩门下。天平天国战事起后,李于咸丰三年(1853年),回原籍合肥办团练,后在皖中与太平军、捻军作战,期间有战功。咸丰七年,为父亲守制,暂别戎旅生涯。九年底,赴江西建昌,入曾国藩幕府,负责草拟文书。从道光二十三年至咸丰九年,李虽有功绩,但于世未显。从入曾幕府之后,李开始人生新的轨迹。其后李受曾襄助创立淮军,戡平太平军、捻军乱事,兴洋务运动,总督北洋,成晚晴首屈一指的重臣,实现了少时著史封侯的理想(李在世时为伯爵)。在一般读书人眼中,位极人臣,封妻荫子,人生不可不谓功成名就,志得意满。但是从历史长河来看,李的个人功名又何足可道?千百年后,可堪评论的只有他的事功。而事功中,剿发捻除了恢复社会秩序这一点外,其他也不足为世人道。观李一生的事迹,最能被历史所重的事功应是他扛旗的洋务运动。李的外交生涯附在他的洋务之中,其外交成败也取决于洋务的成败。所谓成也洋务,败也洋务,并非虚言。
那在洋务上李又有何作为,有哪些得失呢?本文只谈论两点。在洋务运动指导思想上,李鸿章始终没有超越其导师曾国藩“可以剿发捻,可以勤远略”的思想范畴。不论“剿发捻”,还是“勤远略”,二者都只是为维护清廷统治,没有设想以洋务运动来富强国民、振兴民族的未来。如果说勤远略还可以说有抵御外辱的目的,那么剿发捻就纯粹是为了镇压人民。洋务运动从来没承认中国文明已经全面落后西方,其求富自强只是为朝廷计,不是想要让国民过上富足而有尊严的生活。这也正是任公对他的最大批评:不学无术。要之,李的洋务思想中没有启蒙的观念和理想。李作为洋务运动旗手,意识到了当时中国所遇到的是“三千年来未有之变局”,也是“三千年来未有之危局”。在这一点上,其远见卓识较之于抱残守缺昧于世事的倭仁之流,犹如云泥之别。李面对此局面的对策,是 “师夷长技以自强”。但他的师夷始终停留在器物军事层面,没有深入到制度层面。李骨子里始终保持着对中国传统文化制度的自信,他内心深处不屑于学习西洋制度文明。这一点,从李将洋人均视为市侩可看出端倪。也正是如此,当李晚年接连遭遇与日本和八国联军战争的失败,不免痛彻心扉。接踵而至的打击不仅抹去了李身前的全部事功,更摧毁了他一生引以为精神柱石的文化制度自信。这种打击对李是毁灭性的。1901年,辛丑条约签订后,李旋即带着对朝廷的无限眷恋之诚含恨而逝。有人说,朝中自上而下有各种人掣肘李的行动,局外人根本不知局中人之艰难,在当时的形势之下,李鸿章也无法左右晚清的国家战略。诚然如此,正如任公对李的批评,如果不能克服这些困难,又怎么能称得上是英雄呢。由此看来,李虽可称近代史上有大功绩的非常人,但却不是近代史上的英雄。以上是第一点。不变动制度而导致洋务运动的失败,这是现代史家对洋务运动的常有批评之声。如上所述,在某种程度上我也赞同这种观点。然而,洋务运动在技术层面是不是就绝不可能取得成功呢?答案恐非如此。从洋务的求富上来讲,官办企业和官督商办其低效和贪污浪费,完全可以采用完全商办的来避免,一如日本明治维新的做法。如果说变动政治体制太困难,变通洋务企业的经营模式困难会小很多。然而李并没有这么做,其洋务企业大多如不靠财政输血则难以为继,而且官僚主义,贪渎之风盛行。从北洋军事力量的培养来说,北洋海陆军队虽号称劲旅,实则管理松散、武备废弛,军队的士气和战斗力低下。对于全国的洋务,还可以说李备受掣肘,难以掌握全局,不能以全国洋务失败专责李一人。但李对北洋海陆军能够完全掌控,却仍然无法训练出一只精锐部队,此责任,李作为北洋总局之人怎能开脱。有人说,在大的制度环境不利的情形下,李不可能有所谓作为,这种失败是结构性的,也是决定性的。此种看法看上去很深刻,实则肤浅。历史不是必然是宿命的,许多偶然因素影响,甚至偶尔决定着历史的走向。且看,在缺乏财物的情况下,国民党和共产党是如何训练出北伐军和红军的,而掌握着比国共创业时丰富得多的资源的李鸿章,坐拥东亚最强的海军,却只能在中日战争前畏战不前,战争中一败涂。如果知道后世这段历史,不知道这位中堂大人将情何以堪。总之,如果说在国家战略层面,李无法畅行己意情有可原;那么在北洋的军事和经济层面,李的责任不可推脱。以上是第二点。
这些年,李变得很时髦,很多人为他开脱,甚至认为他是晚晴最杰出的人物,其人物形象在这些人眼中几近完美。他们认为,李的失败是客观原因导致的、结构性的,李已经极尽努力,换做任何人处李之地位,恐怕也不能超越李的成就。的确,在李之同时代,在成就和见识上罕能与李伯仲的,将今人放置在李之地位情境中,今人恐怕很难做得比李更好。由此而论,李不失为晚晴一个伟大人物。但若与历史上的非常人相比较,而将李视为一等完美的“英雄”,如上所言,此种论调实在不敢苟同。任公责李,四言蔽之:不学无术。我认为,这句话可谓不刊之论。若有异议,再举两句诗词以做旁证管窥。一句是李鸿章的“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另一句是毛泽东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前一句是豪迈雄浑,后一句是气吞山河,诗句所透露出二人“气”之大小差异,可见一斑。历史虽不能假设,但读史者往往抑制不了要假设一番的冲动,以满足历史的遗憾。假使李当时能够以己力,哪怕仅仅在技术层面尽力突破自己与外人设置的藩篱,中国近代史都或将是另一番景象。
1843年,那位从合肥踌躇满志入京的少年胸中蕴藏着“一万年来谁著史”的干云豪气。而后,历史果真垂青了他,让他在晚晴政局顶层浮沉数十年,在各种决定历史命运的关头任事要冲。然而他终于还是丢失了年少时“马足出群休恋栈,燕辞故垒更图新”的自警,也终究没逃过“角逐名场今已久,依然一幅旧儒巾”的宿命。我为李中堂的格局和际遇悲,为中国近代史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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