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小区里有一个小游园,就在我住的九号楼后面。小游园经常空空荡荡鲜有人去,原因是隔着小区铁栅栏就是沪上著名的中山公园,人们散步喜欢去大公园。所以,小游园就成了我近乎独享的一片天地,我常常在那里看书、思考。
小游园最吸引我的地方,是里面有许多新奇的树种,比如朴树、喜树、槭树、柚子树、荔枝、杨梅、榉树、檵木、乌桕等等。小游园里的乌桕树一共有四棵,从南到北等距“一”字排开,最北面一棵常年被地锦的藤蔓从树根缠绕到树梢、养份被榨取着,反倒生命力最旺,长得又高又帅。靠近我看书经常坐的长椅的最南端那棵,树冠最矮。深秋我站在树下,伸手就可以摘到树上的乌桕果实。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偶尔会想到当初栽种这些树木的人,他们应该是这个小区的开发商吧,尽管我不认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那里、在忙些什么,但我感谢他们超前的生态环保意识,感谢他们为后人着想,在我们小区栽种了如此多的稀有树种。
乌桕树为多年生落叶乔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有云:“乌臼,乌喜食其子,因以名之……或云:其木老则根下黑烂成臼,故得此名。”我想,这应该是真的,因为冬天里我看见小区里那三棵乌桕树上,常有鸟儿叽叽喳喳,啄食乌桕的果实。另外,我前年去浙西大峡谷旅游时也曾见过乌桕的根腐烂得如洞穴一样的情景。
乌桕的叶子呈心形,和香樟树叶子的大小和形状十分相似,不仔分辨,极易混淆。春末夏初,黄绿色的花序一串一串地从枝叶间垂散下来,尽管大的的花序几乎筷子一样长了,但结出果实却不成串,只有根部的花才结果实。这是因为乌桕的花是雌雄同株,雌花生于花序轴根部,雄花生于花序轴的中上部,所以才会有此结果。
乌桕在未入秋时,就是极平常的树木,而一过中秋,随着一阵秋风一阵凉,那乌桕树叶子就日渐泛红,从清清楚楚的一团绿意到朦朦胧胧的一团暗红、再从羞羞答答的一片潮红到鲜艳夺目的一片朱红,越是寒冷,越是绽放自己。在南方,特别是江浙一带,乌桕和枫树、银杏树并称为秋季的三大观赏树。近年来,每到晚秋,人们有赏枫的,有赏银杏的,还有驱车百里,专门赏乌桕的。历史上有众多诗人赞颂乌桕秋叶的美。诗人陆游晚年蛰居山阴(今浙江绍兴),对家乡乌桕的印象深刻,他在《晓晴肩舆至湖上》一诗中写道:“梧桐已逐晨霜尽,乌桕犹争夕照红”,称赞湖边的乌桕火红如夕阳。而在杨万里的《秋山》中,乌桕是西湖秋色的重要构成:“梧叶新黄柿叶红,更兼乌桕与丹枫。”
乌桕主要分布区域为黄河以南,以浙江四川一带为多,据说北方没有。乌桕适宜生长在水土肥沃、田埂湖泽的洼地。曾有人质疑张继的《枫桥夜泊》,认为“江枫渔火对愁眠”一句中,“江枫”应该是乌桕,理由是枫树怕湿,不宜种于水边,乌桕却多临水而植,因此怀疑张继是没看清楚,误把乌桕认作了红枫。
乌桕除了可赏叶、赏形,还可赏果。乌桕的果实的颜色随着季节的变化渐渐由绿变黑,怎奈到了晚秋时节,外面的一层黑色的壳子裹不住里面急于要迸发出来的雪白的果实,正如瓜熟蒂要落一样,乌桕脱掉外衣以后的果实为纯白色且为三瓣的形状。元代山水田园诗人黄镇成觉得枝头上那些洁白的乌桕果实很像梅花盛开,他在《东阳道上》一诗中写道:“前村乌桕熟,疑是早梅花。”足见乌桕果实造型之优美。
乌桕的果实是中式插花中不可多得的枝材。在沪上,大凡上点儿档次的咖啡屋或酒吧,总能看到乌桕果实做成的插花,看不到肯定是个意外。时光如水,眼下,又到了采摘乌桕果的时节,偶尔遇到乌桕树,你不妨折几枝乌桕果,回到家里插入花瓶,摆放于或书桌、或餐桌、或床头,望着它不张扬的外形,你或许会感受到一种岁月沉淀后的静美和心安。
乌桕不但极具观赏性,而且还有诸多实际用途,在历史上曾扮演过重要的角色。
前面说过,乌桕的果实在冬天裂开,露出里面白色的种子形如梅花。那白色的部分其实是它的假种皮,是一层蜡质,可制蜡烛。假种皮里面才是它的种仁,榨取后可得清油。
桕烛和桕油是古时候最好的照明燃料了。比较传统的乌桕蜡烛的制作方法,是将乌桕子用水煮出油来,然后将撇出的桕油继续煮沸,再用细竹签或粗棉线裹上一层薄薄的棉花,伸进煮得滚开的桕油里,然后缓缓取出,在常温下很快就在竹签上凝固成一层白蜡。就这样周而复始,最后就成功制作出一支蜡烛。如果在桕油里加上红色的染料,就能够制作出诗里常写到的“红烛”。
乌桕的榨油制烛用途在明代受到极大的推崇。《天工开物》不仅详细记载了乌桕子榨油、取蜡的方法,而且对乌桕油燃灯、造烛给出了极高的评价:“燃灯则桕仁内水油为上”、“造烛则桕皮油为上”,且“榨出水油清亮无比,贮小盏之中,独根心草燃至天明,盖诸清油所不及者”,而以其“皮油”制成的蜡烛,“任置风尘中,再经寒暑,不敝坏也”。
清末民国年间,乌桕油曾一度大量出口海外,被西方国家用于制作蜡烛。然而在如火如荼的近代科技革命的推动下,电灯、羊油洋蜡出现并很快普及,促使乌桕的命运被改写,桕油没有竞了争力,渐渐淡出了国际贸易的舞台。
乌桕也算是“浑身是宝”的树种,除了它的榨油制烛功能之外,它的根皮可以治疗血吸虫病、毒蛇咬伤;它的叶子含有单宁,可以做黑色染料;果实榨取的青油可作为油漆、油墨原材料;乌桕木为白色,木质坚硬细密,不翘不裂,纹理美观,常用作雕刻材料。
有不少现代作家曾写过乌桕,比如鲁迅、周作人、郁达夫,矛盾等。这其中,对比分析一下周氏两兄弟在写乌桕上的不同,或许其意义会超过乌桕树本身。
鲁迅的文学创作,向来偏爱并擅长通过描写树木(花草),使小说的“典型环境”变得丰满。他常常有意给自己的小说设计气质相配的树木。如《藤野先生》中,“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象绯红的轻云”;《秋夜》中,“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小说《怀旧》的开篇则是从一棵青桐写起:“吾家门外有青桐一株,高可三十尺,每岁实如繁星。”还有《药》中的杨柳、《铸剑》中的杉树、《高老夫子》中的桑树等等。
小说《风波》则是他配置乌桕树的一篇,它在这篇仅有四千余字的短篇小说中,先后六处写到乌桕树,比如:“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他通黄的光线了。场边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的才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
又如,“伊的曾孙女儿六斤捏着一把豆,正从对面跑来,见这情形,便直奔河边,藏在乌桕树后面,伸出双丫角的小头,大声说道:‘这老不死的!’ ”(其它四处略)
在这六处描写当中,鲁迅先生没有赞扬乌桕如何美丽的。而更像是把乌桕当成了事先为小说搭建的一个场景舞台中的道具的一种,为的是让小说中的人物在乌桕树下活动,使得故事的发生和展开有所附着,使小说更富于生活气息。
有意思的是,周作人也写过乌桕,周作人在他的著名散文《两株树》里写到,乌桕是他喜爱的两种树之一。《两株树》中写乌桕的部分约1300字,从历史和天文地理的角度,依次介绍了乌桕的产地分布、名字的由来、古人赏乌桕叶的诗作,以及种子的用途等。但他这里的介绍与通常鲁迅专门写草木虫鱼的文章不同,鲁迅是从自然生命的层面上揭示它们的灵动优美,而周作人写的《两棵树》,则是从历史的、文化的、质疑的层面展开,写成的是人与树休戚相关的文化小史。由此不难看出两兄弟所追求的散文风格的类型的不同。
周作人的另一篇散文《乌篷船》也写到乌桕:“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值得一提的是,在《乌篷船》中,周作人笔下的那些山、水、树、桥等,虽然很美,但他却一再强调,这样的美应该用慢悠悠的态度去欣赏,他认为重要的不是田园景致,而是抱着闲适的心情去亲近它们。不是匆匆忙忙,更不是步履沉重;不是愁容满面,更不是怒气冲冲;而是心平气和,悠闲自在,不惊不乍,随遇而安——从这一点上,似乎可以感悟到,两兄弟不只是写作风格上的不同,还有处世态度上的差异。
总之说起来,周氏兄弟二人都有丰富的植物学知识,只是从做文章的角度来讲,鲁迅偏于感性和诗意,而周作人则多是带有考据意味的理性和客观。其实,诗意与客观是相对的,从鲁迅的诗意去观照周作人淡然与冷静的笔触,会发现周作人是有意略过了那么多。乌桕树,不过是其中一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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