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山里下了一场雨,青翠,明净。湿润的山风那么一吹,遍山的杜鹃花都开了。
青蛇(一)
在大山深处的竹林里,一尾小蛇正盘错在竹子上晒着太阳,通身青绿。微风吹得竹叶飒飒作响,光线透过的叶子缝隙落下点点光斑,在青蛇的身上形成了好看的纹理。
这一年,青蛇一千岁,化了人形。
若男子也可用“美”来形容,那初化人形的青蛇便是美得不可方物。雨后的竹林,雾气蒙蒙。远远地望过去,一袭青衣的他就像从画卷中走出的人。
青蛇从一旁折了半截竹枝,转眼竹枝便在他手中化作了一条镶嵌着银丝的绿色绸带。如墨的青丝被他随意束起,几缕额前垂下的头发在风里徐徐飘着。
青蛇如何也不会想到,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之后,他依旧能够清楚地记得在隆兴十二年的清明,下了一场雨,青峰开了漫山的杜鹃。
其实,那么多年,他记住的不是那年清明的雨,也不是漫山的杜鹃,而是那个从泼墨山水间款款走来的女子,白素贞。
那年,白素贞一千七百岁,在峨眉山修行圆满。可她还有未了的尘缘,受黎山老母的指点去人间寻那前世救她性命的牧童。
途经青峰山的时候,她被青蛇拦住了去路。
“小娘子,要去往何处?”
“与你何事?”
“小娘子的事就是我的事。”
“哪来的登徒子?”
“哎——”青蛇将手中的扇子在空中一转,收于腰间,眉眼都浅浅地笑着。“为了小娘子,做一次登徒子又有何妨?”
闻言,白素贞掩面笑了起来,那一笑如四月春风拂荡在了青蛇的心尖。
一千年来,青蛇见过如火的晚霞镶嵌在天边,见过肆虐的风雪裹挟整个山涧,见过青峰的几季春秋和夜间最美的那轮山月。
他见过山中最美的景,可这一切在她面前,都失了颜色。他犹豫着,还是鬼使神差地说出了那句话,“我初入凡尘,不明人世情爱,情系于…姑娘。”
“这青峰山与世无扰……”青蛇忽地止住了舌尖的话,“你留下……你愿意留下吗。”
他静静地等着白素贞的回答,好像虫鸣溪流都静止了下来,这山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白素贞只觉青蛇温润的气息流淌在自己的耳畔,她的心第一次这样跳个不停,青蛇看向她的瞬间也格外漫长。
白素贞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山涧。然后她现了原形,蛇尾瞬间扫起,摧毁了四周的树木,飞了满空的落叶和尘土,对着青蛇狰狞地张开了血盆大口。
“我可不是善类,会吃了你的。”
白蛇转身不再顾他,慢慢消失在这青山间,她知,她的宿命早已由不得她。
(二)
距青峰山那一见已经过去了十个月,转眼又是上元佳节。
白素贞定居在钱塘已经半年有余,这半年里,他见过前世的牧童。牧童这一世,叫许宣,字汉文,家里在城南开了家药铺。
她本有无数次机会接近他,可,她犹豫了。至于为何犹豫,她不愿也不敢去想。她怕,她最后发现她心里一直想的是那个她唤作“登徒子”的人。
钱塘城灯火通明,十里长街铺满了人,小贩的叫卖声一声高过一声,热闹非凡。城里街道一旁挂满了花灯,另一旁的河道泊着不少大户人家的楼船,船里的人一同赏着月色,共度这良辰美景。
上元节的夜晚,白素贞在小贩的摊前驻足的片刻,抬眼间,看见不远处酒楼二层掠过一抹青色的身影。原是旧相识,她有意躲了去,不肯见他。
正当白素贞准备离开时,人群里忽然起了骚乱,原本四散的人群朝着她的方向涌来。只听一妇女惊恐的尖叫:“救……救命……有蛇妖,蛇妖啊。”
她远远地见一中年女子仓惶地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一个劲儿地向后退。双眼凝固般死死盯着面前的青色巨蟒。
巨蟒晃动了下身子,地面颤动了起来,他面目狰狞地张开血盆大口要向那人咬去。
白素贞心中暗道不好,急忙挡了过去。
“不可伤她性命。”
青蛇见是白素贞,身子忽地在停在了空中,朝她嘶吼了一声,表情变得痛苦而落寞。
他连忙收了原身,化了人形。
“小娘子,好巧不巧,又见了。”
青蛇有些微醺,闭上了双眼,轻轻摇了摇头,又缓缓地睁开,眼神迷离地看着白素贞。
“你不该喝那么多酒。”白素贞淡淡地说。
“哦?是吗。”
“蛇体性寒,酒太烈。”
青蛇听完大笑了起来,面如春晓之花,“我方才以为自己在梦里。”
他背对着白素贞,摇摇晃晃地走向墙角的妇女,俯身凑到她面前,故意压低了声音。
“都说蛇的舌头长,你的也不短啊。”
“再让爷我听见你说白府的姑娘是妖精,我就拔了你的舌头,再把你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他吐着信子,意味深长地舔了下嘴唇。
妇女连滚带爬的起身,看了一眼白素贞,然后灰溜溜的撒腿跑了。
青蛇转身对着白素贞,“你不想问我什么?”
“为何?”
“为何,为何伤人,为何引起动乱,还是为何来找你?”
白素贞,没有说话,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哪个答案。
“你刻意避着我,我不使些法子,你自是不肯见我的。”
青蛇粲然一笑,满目尽是似水柔情。
自十月前清明一见后,他便一路偷偷地也跟着白素贞来到了钱塘。
白素贞在城里买了座宅子,做些绣活营生。她天性善良,与四周近邻相处得也甚为融洽。可无奈她明眸皓齿,生的一副绝美的皮囊,惹得这天下不少男子倾心。自是免不了被一些背地爱嚼舌根的人说了闲话。
白素贞不在意他人的言语,不放在心上。可城里几个爱搬弄是非的长舌妇暗地里说的话,做的事,都被青蛇听在耳里,看在眼里。
这次是给她们个教训,省得整日不安宁。他说过,她的事,就是他的事。
其实,只有青蛇知道,这些日子,不是他找不到她,而是他不愿给她徒增烦扰。
“青蛇公子,我的尘缘已定。你对我的好……今生恐怕难还。你且断了念想,好生修炼,素贞……素贞祝你早日……功成圆满。”
(三)
青蛇翘着二郎腿,仰躺在白府的房檐上,将酒壶里酒一饮而尽。他看向白素贞的房间,亮着昏黄的灯光,她的身影柔柔地映在窗纸上。
白素贞放下手中的绣活,走到窗边,恍惚间看见了一个黑影。她踌躇着,缓缓地推开了窗户。四周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只见夜雾茫茫,天上挂着一轮暗红色的月牙。
在她看见自己之前,青蛇早已消失在这朦胧的夜色中。
白素贞久久地望着屋檐,那个青蛇曾经无数个夜晚躺着看她,看月亮的地方。
第二日,下了一场雨。
细雨绵绵,迷离如烟。西湖的十里荷花,接连着这碧色云天。人们在青石板的路上缓缓走着,手中的油纸伞在雨中流转。
断桥上站着一素衣男子,书生模样,生得俊雅清秀。淋着雨,在桥上来回渡着步子,似是在寻找什么。
白素贞静静地看着前世的牧童,记忆回到一千七百年前。
“求求您放过它。”小牧童扯着捕蛇人的衣袖苦苦地恳求,豆大的泪珠从脸颊滚落。“我用今天采到的药材和您换。”
捕蛇人无奈的笑笑,“好吧。”然后将蛇笼递给了小牧童,“小心别被这东西伤了。”
“不会不会。”
小牧童破涕而笑,抱着蛇笼小跑到了一处草树繁密的地方,“小家伙,下次可不要被逮了。”
那时,白素贞望了一眼小牧童,然后消失在了草木深处。她发誓,这份恩情她一定报答。
白素贞撑伞走向书生,轻声唤他。
“公子。”
闻声,书生抬眼,望着眼前的花容月貌,先是一愣。“姑……姑娘,有什么事吗?”
“这玉佩可是你方才掉的。”白素贞微笑地将玉佩递与他,温婉得恰到好处。”
“正是在下的。”书生面露舒展之色,“若有机会,定当登门拜谢姑娘。”
“哎……公子。”白素贞叫住了转身正准备离去的书生,“雨下得正大。我随身多带了一把伞,公子且先拿去用。”
书生彬彬有礼地谢过白素贞,羞赧着报之一笑,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小生许宣,字汉文。家在城南开了家药铺,叫保安堂,改日我将伞给姑娘送还到府上。”
“敢问姑娘住哪……”
“城西白府,白素贞。”
许宣道谢后朝着断桥的另一头走去,白素贞看着他撑伞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这朦胧烟雨中,她在心里暗暗地念了一句,“恩人。”
她想,许宣的一生不过七十年,他现在二十岁,还剩五十年陪他。这五十又要除去一半的黑夜,便只留二十五。再想吃饭饮茶,沐浴更衣,做工生病,东奔西跑,掐指一算,真正留给他们的时间其实少得可怜。
自从他与她的断桥相遇,他们今生便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只是,白素贞很久都没有再见过青蛇,最后见他,是在自己和许宣成婚的前一夜。
青蛇背手站在白府门前,手里拿着一檀木匣子。也不知站了多久。清冷的月色衬在他的身上,笼着浅浅淡淡的白光。
忽然,门缓缓地打开了。
一抬眼,青蛇正好对上了白素贞的温柔却又落寞的眼眸。他有些恍然,不知所措地带些拘谨地笑了起来,“小娘子,好久不见。”
他小心翼翼的将木匣打开,是一支白玉雕花发簪。
“上元那日,我远远的望着你盯着它看了许久。心想你定是喜欢的……”
青蛇的眼眸渐渐暗淡了下去,他轻轻拉过她的手,将玉簪放在她的手心。“小娘子,祝你和他永结良缘,共赴白头之约。”
“素贞谢公子……谢公子成全。”白素贞低垂下泛红的眼帘,尽力掩饰双眸浸满的泪水。
青蛇伸出手,停在她的眼前,想要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可他久久没有动,最后,还是放下了微微颤抖着的手。“白姑娘…若今生无夫妻之缘……”青蛇忽的笑了起来,却欲言又止。
“我好像再也不能叫你小娘子了。”
(四)
五月初五,锣鼓喧天,鞭炮声声。许府大门前挂着大红的绸缎和喜字,红烛高燃。院中摆了十来桌酒席,宾客穿梭在酒席之间,熙熙攘攘。
房间里,白素贞坐在铜镜前,穿着精美的红色嫁衣,衣服用金丝线绣着牡丹,鸳鸯,连理枝,寓意百年好合。
她打开檀木匣子,从中取出了白玉发簪,然后将自己的头发低低的盘起。
时辰到了,她由人牵引着,缓缓行过院廊,来到正堂。许宣父母死的早,他的姐姐姐夫为他们主婚,视为高堂。
“一拜天地。”
白素贞和许宣缓缓转身,朝着宾客的方向低下了头。抬眼间,白素贞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只是,身形比他娇小得多,那分明是个女子。
那女子穿着青色布料的裙子,静静地坐在酒席的一角,不断给自己斟着酒。
“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白素贞转过身,深深地将头埋下,晶莹的泪珠打在她的脚边。
“姑娘,若今生无夫妻之缘,那往后便以姐妹相伴,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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