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房

作者: 春风榴榴火 | 来源:发表于2023-01-04 14:51 被阅读0次

    (一)

    微信响起了,小红从床上坐起身来,摸过手机,看了看。是儿子阿伟,告诉她,今天下午有人会送一张按摩床过来,让她注意点,要签收的。

    小红皱起了眉头。

    阳光透过窗帘,看到小红已年过五十岁,头发几乎白了一半,方方的脸,下颌骨在耳朵下轮廓分明,宽大的颧骨突现在脸上,像两座孤岛,此时,她过于瘦干的身子蜷缩在床上,迷迷沉沉。

    她在心里叹了一声,儿子的孝顺,懂得感恩,不由得让她心生温暖。在生病中,还是家人的爱最能给她勇气与力量。这个儿子没能白养,天气冷了买羽绒服,天气热了买裙子,水果更是应季随时买,瓜上市买瓜,果子上市买果子。她也一直责怪儿子,不要浪费钱,家里已经这个样子,为了她的这个病,不要再乱花钱了。

    一想到自己的这个病,她眼尾的皱纹加深了,嘴角的法令纹延展到下巴。

    是单位体检,当时医生让她要重新去查一下,她就知道,有问题了。

    老公阿法带她到市里最好的私立医院做加强CT,她的心里隐隐有了预感,阿法和医生嘀咕了半天,回来后告诉她医生说的,要过几天才有结果,但,她从自己手机上,看到了体检报告。

    下午,阿法泪眼朦胧地回来了,她伸出手柔柔地摸了摸阿法的的脸,良久阿法握起她的手,告诉她,已经托人联系好了,上海最好的医院瑞金医院,看血液是最好的,下午,阿伟开着车就过去了,住下来的一个星期,是她人生最最黑暗的时刻,她也知道,阿法总是一个人背着她哭哭涕涕的,从阿法通红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了。

    她尽量在阿法面前,表现得漠不在乎,拼命吃东西,没心没肺的笑,故意讲话很大声。

    一个星期后,她出院了,她的头发掉了不少,她住在家里睡不着,清晨4点多就醒来。打开窗子,月已转向西方,月光明亮的白转向清淡的灰,在稀疏灯火下,,前面的一条宽阔的马路,曲曲折折的,是垂直形的,像一把枪,她突然发现,自己家的房子,正是被一把手枪对准着,她忍不住把阿法叫醒,让他看,阿法迷糊地说,没事的,我们这一幢不都这样吗,你不要胡思乱想,睡吧,不要胡思乱想了。

    可她睡不着了,当金色的阳光,普照大地,然而她觉得,自己家的房子,却没有了温度,阳光斜斜地,偏偏避开了他们家的那一幢,避开她卧室的那一间。

    以前怎么没有发觉,也许以前,刚买的时候,没有在意,那是他们第一套房,三室一厅,房间的格局她从来没有注意的,以前在村里根本没有在意布局,只要有着大大的客厅,舒服的卧室,宽敞的洗手间,明亮的厨房,她做梦都要笑醒了,商品房啊,她终于从村乡搬到城里去了,是阿法,有主见啊,他说了,儿子阿伟眼见着成年,早点下手,早放心。

    于是,2000元一平方的时候,他们出手了,装修也是阿法专门请设计院的朋友设计的,说不要红红绿绿,乡土气息,那位设计师朋友主重黑白两色,家里的大理石,台面、茶几,沙发套子,包括窗帘,也是黑白两色,起先,她住进去,感觉着所谓的现代化气息,总觉得不对经,突然有一天,她去参加阿法家二姨夫的葬礼,她才感觉,家中不对经,黑白两色,也太那个什么了,回到家,她二话没有,赶紧把窗帘换成了红色,墙上也挂了几幅大红大绿的画,又去小商品场买红色花纹的台布,终于,她放心了。

    阿法还在一个经地责怪她,瞎折腾,好好的设计感,就这么被她破坏了。可她却说不出口,只是感觉自己越来越有精神了。

    只是想不到,新房里住了三年后,她仍然查出血液有了小细胞病。

    当她发现楼下那一条笔直的路,就像一把枪对准他们家时,她当机立断,换房。无论如何,她得换房,不能睡在那里了,成为枪靶子。

    阿法近来的工作越来越忙了,走南闯北的,不知道何时是个头。只是换房的心思如一个结,一经起头,她再也放不下了。

    (二)

    小红缓缓起身来到窗前,身子不经意地晃了一下,一束光射透过缝隙斜进来,晃了她的眼睛,她把窗帘拉了拉,室内光线顿时昏暗了。她走出卧室,来到客厅的沙发坐下,看着大门的方向,侧耳听了一会,还是没有动静传来。小红又站起来,伸伸腰,晃一下身体,扭几下脖子,最近大概是精神有点不济,好像混身酸痛,是该去做个按摩了,好在,儿子是真孝顺啊,她站起身来,来到大门口,想了想,还是把大门稍稍打开一条缝,让它虚掩着,她便又走进卧室。

    自从生病后,她发现自己不喜欢和别人交流了。一会儿上来些什么人呢,那些搬东西的工人吵吵闹闹的,她一想到这些,心理就莫名的烦躁。

    一阵吵吵讓讓声中,小红感到有群人进门了。她看了看手机,是的,下午1点至3点之间,大概是按摩床送进门来了,她心里暗道一声,到是蛮准时的。可随即感觉不对经,客厅里出安静,这种感觉很奇怪,这群人不应该吵吵嚷嚷的吗,她不由得眉头紧皱,赶紧爬起来,来到客厅。

    客厅里果然来了一群陌生人,让本就暗沉沉的地方,一下觉得逼仄压抑,特别是每个人都一脸严肃的盯着她,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莫名的诡异,让她越发的疑惑,她努力地抬下眼,想朝他们笑笑,可还没张开嘴巴呢,就看到不对经的地方了,怎么来的不是按摩椅,而是一付担架呢,一付冰冰冷的不锈钢担架,担架上,绑着一个严严实实的塑料袋子。小红立刻听到自己的心咚咚咚的,刚想开口问。楼下传来一阵阵哭声,震耳欲聋,她不是没听到过这种哭声,她当然是熟悉了的,这是死亡者的家属才会发出的哭声。

    她把眼睛投向担架,担架上一只黑黢黢的巨型袋子,那只被牢牢地绑在担架上的袋子,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是阿法,他出事啦?她这么想着,一边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面前的一堆人,都是工作人员的模样,一付见怪不怪的表情,都面无表情地盯着小红。

    她感觉很不好,突然胸闷,心脏砰砰乱跳,需大口喘息,话也讲不出,就这么全身颤抖。

    她的一个念头就是,阿法长得人高马大的,跟这担架上的人对不上号。

    她的嗓子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听到一个尖利刺耳的女声,随即一股小型龙卷风的袭来,一个胖胖的女人嘎然止步在她家门口,女人连哭带喊地,说:不好啦,我错啦,我错啦,我家不是这里,是44幢的404,这里是43幢的404,我说……

    如一个炸雷响彻在小红耳朵畔,她的心口似被毒蛇猛咬了一口,身体内的血液瞬间凝固,那付担架如追魂刀、夺命剑一样,冷冷地指着她,她刚抬起右手指向那个慌慌张张、哭出胡拉的女人,还没来及得开口,小红就觉身子一软,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三)

    再次醒来的时候,儿子阿伟坐在她的床头,拉着她的手,告诉她,是隔壁单元的梁亚平,生尿毒症二十多年了,三天两头跑医院血透的,今天下午在医院去世了,她女儿把自己老爹的尸体从医院拉回来,娘家的门牌号报错了……

    她全身无力,双眼无光,感觉自己头上一大片乌云黑压压地遮在她的头顶。她缩在床上,蜷曲成一团,胡思乱想,连儿子阿伟回家都不知道。这就么四肢沉沉地躺了一天一夜,随风又传来到隔壁单元出殡的动静,军乐队的哀乐声声,孝子贤孙们哭声阵阵,句句刺在她的心口,声声都在戳她的心窝子。

    忽然,她想到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全身充满了力气,换衣服,穿鞋,开门,下楼梯,动作一气呵成,旋风一样跑向隔壁楼道,比平时足足要快了二倍。

    她看到有人陆陆续续来吊唁,军乐队里里拉拉地吹奏什么,她想冲上去,和亚平的女儿去理论,可她终是止步了。

    直到寂无人声的夜里,她爬起来照了一下镜子,本来就是满脸皱纹,赫然满头的白发了,她又摇摇摆摆地跨进客厅,把灯大开,举目四顾,眼前熟悉的一切,本是锅碗盆粗茶淡饭中遮风避雨的温暖的家,那一桌一椅,皆是她亲手购置的家,都是模模糊糊,似蒙上一层陌生的白纱。她一眼就看见一张按摩椅,正静静躺在角落里,像一个委曲的孩子,不声不响地,等着她上前安慰,而她再也提不起一点精神。

    她看到儿子为她叫的外卖,在桌子上,可是,她一点也不想吃了,心里像是压着一块巨石,虽然她感觉自己前胸贴后背了。

    第二天,她醒来大概是日上三杆了,夜里,她睁着一对黑眼圈,一直睡不着,好不容易天亮才眯了一会,她慢慢起床,她知道,该去他们家谈一谈了。

    她推开家门,却愣了愣,亚平的女儿却站在她们家门口,哑着嗓子喊她,说小红姐,对不起,我是来道歉的,可我重孝在身,不也能踏进你家门的。

    你不能进我家门,就做了这种事?小红开口了,她感觉自己的嗓子比对方的还要哑。

    小红姐,出这种事,谁也不想的,我也是悲伤过头,头昏了,才说错自己家门牌的,你原谅我吧。

    原谅你可以,我这个房子还能住吗,我还怎么在这间房子里住人,我只好卖给你了。小红想也没想,双手发抖地指着对方。

    小红姐,这卖买房子不是买棵菜,你知道的,我没有那么多闲钱,俗话说的,借丧不借喜,说不定,我爹把你们家的晦气带走了呢。

    你,亏你说得出口!小红真正被她气笑了。

    那,既然谈不拢,你说个价,怎么卖,你报个数吧。女人语气又软下来。

    150!小红毫不犹豫地开口。病情一直不见好转后,她感觉自己不知哪天就会离开,所以一个经地催促阿法尽快换房,可终究晚了一步。

    这,小红姐,你这是狮子大开口,谁不知道,当初这房只要50万元。对方冷冷地开口道。那,就不好谈了。

    小红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居然还会人认为她狮子大开口,且不说现在的行情,像她这种,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降的委曲,她连日来的吃不下,睡不着,谁能体谅她的苦衷。她想着自己生了这个病,本来就悔气,还要雪上加霜,如此的不吉利。这种痛,用金钱如何来弥补?

    小红转过身,看着自己家的大门,黑漆漆的门上,贴着大大的红底烫金的“福”字,这是她自己欢欢喜喜,买来贴上的,可现在,怎么看,都像是有一对忧伤的眼睛在盯着她。

    要不这样吧,小红姐,我们家和你家掉换吧,你看一可以,晦气转移到我们家,我不怕的。亚平的女儿又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们俩家换?小红想也没想过这种事,亚平过世后躺过的房子,亚平出殡的房子,她一辈子也不想与他们家有任何交集了。

    对啊,小红姐,既然你认为晦气进你了的门,我不介意的,我们换吧,小红姐,其实,你自己也有责任的,谁知道就是这么巧,你家的大门半遮半掩的,他们就直接进来了。既然换房,我也考虑过了,你们家装饰的比我们家好,要不,我们适当贴点钱给你们……

    小红的泪水已经将脸打湿透了,她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

    胸中如烟似雾阵阵翻涌着忧伤,她转身下楼,不顾女人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两旁的高楼无限延伸,黑洞洞的窗口,寂静无声。她一步一向前,便又看到那条路,穿越种种阻碍直指她们家的那条路,在太阳低下闪烁着微微的光芒,正如一条毒蛇直向她扑来,她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会住到好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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