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纪的前八十年间,科学、哲学、语言学“搅混”到一起,无论对自然或人类社会都仿佛“条条大路通罗马”,共同去探索规律,也就是破谜。大至无限的宇宙,小至基本粒子,全至整个人类社会,分至个人语言心理,越来越是对不能直接用感官觉察到的对象进行探索了。现在还有十几年便到本世纪尽头,看来越分越细和越来越综合的倾向殊途同归,微观宏观相结合,二十一世纪学术思想的桅尖似乎已经在望了。
人的眼界越来越小,同时也越来越大,原子核和银河系仿佛成了一回事。可以说今天已经是无数、无量的信息蜂拥而来,再不能照从前那样的方式读书和求知识了。人类知识的现在和不久将来的情况同一个世纪以前的情况大不相同了。
因此,我觉得怎样对付这无穷无尽的书籍是个大问题。
首先是要解决本世纪以前的已有的古书如何读的问题,然后再总结本世纪,跨入下一世纪。
为此,必须想法子先“扫清射界”,对古书要有一个新读法,转苦为乐,把包袱改成垫脚石,由此前进。“学而时习之”本来是“不亦悦乎”的。
文化不是杂乱无章而是有结构、有系统的。过去的书籍也应是有条理的,可以理出一个头绪的。不是说像《七略》和“四部”那样的分类,而是找出其中内容的结构系统,还得比《四库全书提要》和《书目答问》之类大大前进一步。这样向后代传下去就方便了。
本文开始说的那两位老学者为什么说中国古书不过几十种,是读得完的呢?显然他们是看出了古书间的关系,发现了其中的头绪、结构、系统,也可以说是找到了密码本。只就书籍而言,总有些书是绝大部分的书的基础,离了这些书,其他书就无所依附,因为书籍和文化一样总是累积起来的。
举例说,只读过《红楼梦》本书可以说是知道一点《红楼梦》,若只读“红学”著作,不论如何博大精深,说来头头是道,却没有读过《红楼梦》本书,那只能算是知道别人讲的《红楼梦》。
若照这样来看中国古书,那就有头绪了。首先是所有写古书的人,或说古代读书人,几乎无人不读的书必须读,不然就不能读懂堆在那上面的无数古书,包括小说、戏曲。那些必读书的作者都是没有前人书可读的,准确些说是他们读的书我们无法知道。这样的书就是:《易》《诗》《书》《春秋左传》《礼记》《论语》《孟子》《荀子》《老子》《庄子》。
以上是算总账,再下去,分类区别就比较容易了。举例来说,读史书,可先后齐读,最少要读《史记》《资治通鉴》,加上《续资治通鉴》(毕沅等的)、《文献通考》。读文学书总要先读第一部总集《文选》。如不大略读读《文选》,就不知道唐以前文学从屈原《离骚》起是怎么回事,也就看不出以后的发展。
这些书,除《易》《老》和外国哲学书以外,大半是十来岁的孩子所能懂得的,其中不乏故事性和趣味性。枯燥部分可以滑过去。
我国古人并不喜欢“抽象思维”,说的道理常很切实,用语也往往有风趣,稍加注解即可阅读原文。一部书通读了,读通了,接下去越来越容易,并不那么可怕。
从前的孩子们就是这样读的。主要还是要引起兴趣。孩子有他们的理解方式,不能照大人的方式去理解,特别是不能抠字句,讲道理。大人难懂的地方孩子未必不能“懂”。孩子时期稍用一点时间照这样“程序”得到“输入”以后,长大了就可腾出时间专攻“四化”,这一“存储”会作为潜在力量发挥作用。错过时机,成了大人,记忆力减弱,理解力不同,而且“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再想补课,读这类基础书,就难得多了。
以上举例的这些中外古书分量并不大。外国人的书不必读全集,也读不了,哪些是其主要著作是有定论的。哲学书难易不同;康德、黑格尔的书较难,主要是不懂他们论的是什么问题以及他们的数学式分析推理和表达方式。那就留在后面,选读一点原书。中国的也不必每人每书全读,例如《礼记》中有些篇,《史记》的《表》和《书》,《文献通考》中的资料,就不是供人“读”的,可以“溜”览过去。这样算来,把这些书通看一遍,花不了多少时间,不用“皓首”即可“穷经”。
依此类推,若想知道某一国的书本文化,例如印度、日本,也可以先读其本国人历来幼年受教育时的必读书,却不一定要学校中为考试用的课本。
孩子们和青少年看得快,“正课”别压得太重,考试莫逼得太紧,给点“业余”时间,让他们照这样多少了解一点中外一百年前的书本文化的大意并非难事。有这些作基础,和历史、哲学史、文学史之类的“简编”配合起来,就不是“空谈无根”,心中无把握了,也可以说是学到诸葛亮的“观其大略”的“法门”了。
花费比“三冬”多一点的时间,也可以就一般人说是“文史足用”了。没有史和概论是不能入门的,但光有史和概论而未见原书,那好像是见蓝图而不见房子或看照片甚至漫画去想象本人了。
本文开头说的那两位老前辈说的“书读完了”的意思大概也就是说,“本人”都认识了,其他不过是肖像画而已,多看少看无关大体了。用现在话说就是,主要的信息已有了,其他是重复再加一点,每部书的信息量不多了。若用这种看法,连《资治通鉴》除了“臣光曰”以外也是“东抄西抄”了。无怪乎说中国书不多了。全信息量的是不多。若为找资料,作研究,或为了消遣时光,增长知识,书是看不完的;若为了寻求基础文化知识,有创见能独立的旧书就不多了。单纯资料性的可以送进计算机去不必自己记忆了。
不过计算机还不能消化《老子》,那就得自己读。这样的书越少越好。封建社会用“过去”进行教育,资本主义用“现在”,社会主义最有前途,应当是着重用“未来”进行教育,那么就更应当设法早些在少年时结束对过去的温习了。
不要先单学语言,书本身就是语言课本。
古人写诗文也同说话一样是让人懂的。读书要形式内容一网打起来,一把抓。
这类书需要有个“一揽子”读法。要“不求甚解”,又要“探骊得珠”,就是要讲效率,不浪费时间。好比吃中药,有效成分不多,需要有“药引子”。参观要有“指南”。入门向导和讲解员不能代替参观者自己看,但可以告诉他们怎么看和一眼看不出来的东西。
我以为现在迫切需要的是生动活泼,篇幅不长,能让孩子和青少年看懂并发生兴趣的入门讲话,加上原书的编、选、注。原书要标点,点不断的存疑,别硬断或去考证;不要句句译成白话去代替;不要注得太多;不要求处处都懂,那是办不到的,章太炎、王国维都自己说有一部分不懂;有问题更好,能启发读者,不必忙下结论。
这种入门讲解不是讲义、教科书,对考试得文凭毫无帮助,但对于文化的普及和提高,对于精神文明的建设,大概是不无小补的。这是给大学生和研究生作的前期准备,节省后来补常识的精力,也是给工人、农民、知识分子放眼观世界今日文化全局的一点补剂。
我很希望有学者继朱自清、叶圣陶先生以《经典常谈》介绍古典文学之后,不惜挥动如椽大笔,撰写万言小文,为青少年着想,讲一讲古文和古书以及外国文和外国书的读法,立个指路牌。这不是《经典常谈》的现代化,而是引导直接读原书,了解其文化意义和历史作用,打下文化知识基础。
若不读原书,无直接印象,虽有“常谈”,听过了,看过了,考过了,随即就会忘的。“时不我与”,不要等到二十一世纪再补课了。那时只怕青年不要读这些书,读书法也不同,更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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