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三月。
船行运河,东风迁延。夹岸花繁浓艳,万物簇新。
倩娘站在船头,见白日变做黑夜,星辰明月在天,想起年少时因为晕船而错过的许多美景,如今总算补偿到了。
船从杭州出发,一夜便到苏州。
半月前,宗君携云竹从金陵回,她带见深从杭州来。
汪先生见堂下立两对佳侣,方觉时光倥偬。这四人都是绮年玉貌,才貌相当,心下欣慰,也无二话。只是一句:一起到扬州,你们阿娘婆家,见一见祖母才好。
两对人在苏州盘桓几日,叙过亲友,尝过时鲜,又顺道虎丘参与了复社一次盛大的集会。汪先生虽告诫子女莫要妄议朝政,但年轻书生们近来热衷结社之事,不免声气相通,私下鼓动。听说文坛名流一一莅临姑苏,借大会之机,开堂讲学,广纳门徒,怎好错过的?
与会之人,半是江南学子。宗君那一帮南监同窗去了多半,见深那一边武林读书社更是蜂拥而至。众人将虎丘占得水泄不通,都席地坐在那千人石上,伸长了脖子去看张溥先生的宣讲。
关于朝廷,江南之人虽离得远,但近来似乎谈论颇多,多是向着东林的。倩娘不懂这些,见深也不谈太多,宗君更是门外汉了。两对人听得不耐烦了,便一起约着去爬山看景。
“那剑池底下据说就是吴王阖闾的陵墓呢。”见深道。
“啊?那他岂不是天天被游人踩踏,笙歌相扰了。”宗君玩笑。
“吴王若知如今吴地百姓,衣食丰足,安居乐业,怎会怪罪。”倩娘道。
“那我们先拜拜吴王,让他继续护佑姑苏百姓,万岁千年,长乐无忧吧。”云竹道。
四个人,恭恭敬敬朝着虎丘一拜,仿佛是拜吴王,又仿佛是为了自身,各下里俱是小儿女的情思。
苏州玩过几天,街市逛了几遍。各人都得了新式的布料,裁了时样的衫子。宗君为云竹买了上好的胭脂水粉。他又问见深送的什么,见深说,是几块嘉靖年的墨条,上面细细描了工笔的花草。
“你别送她,她多着呢!贪得无厌,当初在金陵,她每到一家,都将好东西搜了去。”宗君道。
“好东西怎么会嫌多,就这些,我三五年就写光了。还留着传世不成?”倩娘回道。
年岁渐长,姐弟仍爱怼嘴,不一会儿,便又好了。
几天后,四人收拾行囊,坐了航船,一路朝扬州去。
还记得当年舅舅们说的,扬州清明甚美,湖上丽人如云。如今各自带着可共赏景之人前去,正是赏心乐事呢。
陆静宜早逝,云竹见不得婆婆,见深见不得岳母。如今一同来看外祖母,也是情理中的。
陆夫人见孙辈,自是欢喜。她已过六十,腿脚不便,拄了拐杖,精神尚矍铄,说话也十分利落。云竹母亲正巧也是扬州出身,她的扬州话说得地道,片刻功夫,已哄得陆夫人笑逐颜开,将这孙媳左看右看,问前问后。
又见这四月天里,云竹手还冰凉,便知其不胜,唤了家中的大夫来把脉,配药,关切之至。而舅妈和家中小姐公子们见这几人所备节物中,字画女红,无不古雅纤美,便纷纷起了求字学绣的念头。
于是这一阵,宗君与见深倒无事可做了,这些女眷们常幽在花园绣阁里,倩娘描样,云竹刺绣,不多时便成一幅,其上草木鱼兽,水波云纹,颇受女子们垂爱,竞相传看。而倩娘又因会写几笔字,又被公子们堵着求字,都一口一个好姐姐,好妹妹,涎皮赖脸的。宗君看了吃醋,心想,自己都没拿到过三姐像样的字画呢,反倒给别人那么些了。见深同意,不过,另有一句:我处倒有她不少手抄曲谱,但也不给你。
时值清明,扬州城内莺啼燕啭,柳丝醉软。倾城男女毕出,家家展墓。陆家自有排场,长辈们早已吩咐好各色器物,祭奠事仪,秩序井然。小辈们只需照着做便好,不必出什么力。
这些年轻人,关心的仍是如何游玩。祭奠一毕,大人们也不赶着回去,就在附近寺庙中喝茶谈天,添些香火。见深虽是道门,却也通佛理,他与寺庙中师父们略微讲些典故,修行,甚至演示了一些道门礼节,颇有仪态。
倩娘和云竹陪着喝茶,心不在焉,忽然见墙角趴着一只黄色的猫儿,就悄悄过去。猫很乖,竟不怕,该是见多了人的,站起来伸个懒腰,围着她们裙摆间转圈圈,尾巴翘得笔直。
宗君也喂它点心,猫却不理,云竹笑:“猫是吃腥的,不像你,爱吃甜的。”
倩娘接道:“爱吃甜好,腥还是少吃为妙。”
句带双关,倩娘云竹窃笑不止,宗君脸红,却不辩驳。
“好了好了,孩子们大概是闷死了,喝了这杯茶,你们且自去玩乐。”大舅母道。
陆夫人道,“我记得这庙后门连着水道,直通钞关南门、古渡桥、天宁寺、平山堂一带,正是最热闹可看的。”
四人得了授意,忙忙行礼告辞,兴兴得乘了船,顺流而下。
【懒画眉】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着玉缸;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
云竹与倩娘合着宗君的笛子,清歌曼吟,竹肉相发,湖上碧水漾漾,风送声传,引得附近同游的画船纷纷寻看。
见深倒是个近水楼台的,他闭眼细听,手中按拍,身子靠将在椅背,微微倾向倩娘。
“这曲子好听,曲词也好,却好像没见过的,是新出的么?”
那三人相视一笑,想起几年前金陵同游莫愁湖上情境,这支曲子,还是孙鹏兄写的,说是他同乡孔某所填,他极爱的,定要倩娘用昆腔唱给他听。听完后,又痴痴说一句,歌尽桃花扇底风。
见深却说:“可惜我那时不在,错过了。”
岸上游人如麻,大多席地而坐。又有各类商贩,卖些小吃耍货,还有弹唱说书,杂耍百戏的,哄哄嚷嚷,声响如沸。
清明虽有断魂之说,也只片刻为逝者哀悼,剩下的则全是生人的喜悦了。
宗君嘴馋,令舟子靠岸,拉着见深下去买些酒水吃食。不一会儿,便各人捧着大小纸包回来,见深另提了一壶松花春酿酒,入口香甜而清口,几人喝得十分欢喜自在。
“喏,还有这个。”
微醺间,倩娘与云竹鬓间被簪上了花,两人临水照看,云竹的是碧桃,倩娘的是海棠,正是此日里开得最绚烂的。
四人玩得倒也尽兴,直到午后方才倦倦回到陆府,舅母们又拉他们去打马吊牌,云竹借口头晕倒先遁了,宗君自是陪她。倩娘与见深硬着头皮玩了几局,输得凄惨,账目全算在要写的字画上了。
“爹最不喜欢赌牌掷色的,从来不让我们学这些。”回房路上,倩娘抱怨,“怎么你也不会,害得我要写双份的字。”
“我们道院的规矩更甚,不要说学了,看都看不到的。”见深有些委屈。
“那现在呢,还与我们喝酒玩乐,可是破了规矩。”倩娘道。
“我早已还俗了呀。”见深拉住倩娘手臂,“色戒都破了的。”
说笑间,已近住处,仍是那可栖迟小院,院中芭蕉翠绿,湖石嶙峋,气息如故。
“我该回房了。”倩娘脱出手臂,“输得头昏脑涨的,可要好好睡一会儿,晚饭前莫叫我。”
“不让我进去坐坐么?”
“云竹妹妹在里面休息呢。你且与宗君消遣吧,他也该在房中了。”
倩娘推门,声息静悄,怕扰到云竹,她素来体弱,白日里这一阵闹,怕要缓几日才好。
“就只腻一会儿吧,待会三姐回来,看到不好。”
倩娘待要绕过屏风,却听得内里有人说话,隔幕窥探,却只见碧纱窗下坐榻前散着两双鞋,榻上两人脸被遮挡,看衣饰却是宗君与云竹。
两人相拥着,手臂交缠,笑语呢喃,屋内一时软香旖旎,令人面热不已。
“还傻站着做什么,难道要学红娘唱一出十二红么?”(十二红:张生莺莺在房内缠绵时,红娘在门外把风所唱的一段。)
倩娘进退无措,不妨一吓,还未回过神来时已被见深提出了房门。
“谁要唱十二红的,莫要乱讲。我也不知道里面还有别人的。”倩娘低了头,心内撞撞。
“君子成人之美,你这样贸贸然,岂不是给别人难堪的。”
见深将她的头扶正,认真教训。
“你要做什么?”
见深轻轻抚平她鬓边碎发,让她看起来不那么慌乱。
“和你腻一会儿呀。”他低首,附上倩娘耳畔,“他二人两意和谐,可教我无端春兴倩谁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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