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末去接孩子。路上跟她交流童年的话题,便提起了自己小时候在乡下耳闻目睹的那些事——扭头看她听得专注而神往。
该怎么说呢?其实也不要过于当真——因为尽是些怪诞难解的事。那个年代相隔太远,现在的孩子绝无亲身经历一遍的可能。想着把它记下来。但屡次欲动笔,却因杂事纠缠,心难得一静,踌躇难为。就今天来写一二。
村里庙多,老人多。主角和载体都完备了,关于鬼神的故事自然就多。
一个朋友,那天路经城里时相约一块坐了一会。他现在承揽高层电梯的安装业务,收入不菲,远非十多年前那个给妻子打下手的小裁缝了。之前与他相识时,就听人讲起过发生在他岳父身上的一件怪事。他的岳父当年盖房子,竟跑到本村的一座庙里拆了几根木柱扛回来自己用了。这也难怪,凡庙里的木材一律清一色上好的柏木。真是个颇为大胆的人。但接下来家里却是接二连三非灾即难。先后莫名其妙死掉几个人,不是暴病,就是意外。其中有一个儿子刚上五年级,一天中午和同学到河里嬉水淹死了。其他几个人都爬上来了,这孩子还在河里上不来,大家把裤带系在一起,往他那边扔过去,一次……两次……终于扔过去了,可是裤带头太轻沉不下去,而他已经沉下去了。岸上的人看见他的手在水面之下拼了命挣扎着,胡摸乱抓,可到底还是没能够着裤带头,眼睁睁看着他沉到水底。父亲肝肠寸断,悲痛之余,才想起可能是因为擅自到庙里拿了木头的缘故,便赶紧去庙里烧香祷告赔情求饶,却仍无济于事。无奈之下,举家迁离,远走他乡,才算逃过了余下的劫难。
了解情况的人一致认为他得罪了那庙里供奉的神。朋友岳父原先所在的村子离我们村不远,一沟之隔,不足十里地。所以,这个事情大抵不会有错。
这个故事叫我当时得出两个认识:一是庙里的东西实在拿不得;二是神的惩罚太怕人。
母亲没有文化。姐妹弟兄七八人,独有她连一天学都没上过。女孩子里面她排行老大。然而她的记性极好。长辈们讲给她的故事她无一例外能一清二楚讲给我们听。
她说村里总有一些女人会被鬼缠身,受这种鬼的驱使,专门去偷不出月的婴儿的灵魂。灵魂没了,人自然也就死掉了。也怪么,常常会听到张家还是李家的孩子会莫名夭折。这类女人人们叫其“偷祀狙”,据说她们往往是气质柔弱的,轻易会被鬼钻了空子,遭它控制了。那鬼就给她摊派了任务,定下一个月偷几个,那是非完成不可的指标。逾期未完,就拿自己的小孩子来补足。否则,那鬼就要重重惩罚她,缠得她头痛欲裂,流脓吐血……这“偷祀狙”最喜欢在夏日的中午作案。这个时候婴儿大都完全熟睡状态,较其他时候更易得手。你听,窗棂上嘣的一声,没准就是“偷祀狙”来了。不信?原本好好睡着的孩子陡然放声哭闹起来,两只小腿在炕上蹬踢个不停。曾有人说鬼怪邪灵这些东西只有小孩子能看见,大人的眼睛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是无以自卫,看不见的只能干着急,就一边哄着一边拍着。可那婴儿还是不睡,还是哭,还是闹,折腾劲儿有增无减。倘这时能遇到有经验的老婆婆,就指挥着拿出桃木做的弓箭,并满屋子里扬洒豌豆。据说这些东西都有辟邪的功用。说来也怪,这样弄捏一会,那小孩子往往会安然下来,不久又沉沉睡去。否则,那婴儿便会极其危险,未保不会被偷了去。其中一家更为了得。婴儿母亲听见窗户上有响动,眼角里瞅见一个枣核儿掉落在炕上,便顺手从案板上拎起菜刀对准了砍下去,将那枣核儿一刀两断。不几分钟,便传来村头另一家人的嚎啕大哭声,这家儿媳妇的肚子好好地竟然从中间裂开了,肠子肚子流了一地,惨不忍睹。
由此看来,偷盗一向是没有好结局的,不管是人还是鬼。
村庄对面是个村子,只隔一条河。叫骆驼咀。母亲说多年前骆驼咀人丁兴旺,生活富足,真是种啥啥收。南瓜长的比脸盆都大,瓜果梨桃遍地都是,根本吃不完。可后来却莫名其妙荒败下去了,种啥啥绝收,家家户户大人小孩不是饿死就是病死,无一幸免。最后全村人都死光,绝了村。公认渊博的人就说骆驼咀村里的人供奉了一种很邪性的神,我们方言叫它“毛咀神”。它和做生意的人爱供奉的财神爷完全两样,财神是正神,你恭敬他,他扶持你,你不敬奉他,他最多也是不扶持你,至少不会伤害你。“毛咀神”没有这么仁厚,它扶持你的时候你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简直比财神爷还大方,但它翻脸比翻书还快,一不小心你慢待了它,它不叫你家破人亡断子绝孙那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还记得那年暑假去收杏核儿,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赚了钱才能交下个学期的学费。说来也巧,路过这个村子时,天刚好黑下来。自古华山一条路,正好打骆驼咀村里穿过。左右两边都是黑黝黝的,斜眼看,依稀是半塌的窑洞,朽烂的门窗,一人高的蒿草……但又哪里敢看!就尽力把步子放缓,壮着胆,心底里却嗖嗖地不停往上冒冷气。整个山湾里死一般寂静,只能听见阴冷的风声、响亮的脚步声,还有砰砰砰的心跳声。想跑又不敢跑,想吆喝又不敢吆喝,咬着牙关硬着头皮好不容易捱过那几百米的路,简直走了几个世纪!等到出了山弯,谢天谢地听见河滩上有放羊人赶这羊群回家的动静,便毫不迟疑撒腿一口气冲下山去。全身里外湿了个透。
现在,每听到有人骂咒对方是“毛咀神”时,还不免会想起这些叫人心有余悸的事。
所以,敬鬼神而远之,不论古今,都是大为可取的态度。
但印象最深的无疑是祈雨了。一来热闹好看,二来往往可以吃到久违了的肉。
村里最气派庄严的庙宇当数龙王庙。老人们都说龙王爷弟兄三人,大龙王在陕西,而二龙王和三龙王就在我们村。二龙王医术高明,妙手救人;三龙王脾气刚烈,打抱不平。神灵自然是肉眼看不到的,但他们的塑像我们却常常得见。总觉得二龙王一脸慈善,让人觉得好亲切,三龙王却横眉立目,须髯尽竖,实在叫人胆寒。所以,村里但凡有人得病无钱医治,就由男人拿着一份香裱进庙到二龙王像前祭烧,之后从那木轿底下的香炉里抓一点香灰,用黄裱纸包好,小心翼翼捧着拿回来一点不剩地给病人冲服,不久病就能痊愈。据今庙抓过此“药”的人说十分灵验。但女人们是绝不让去的,有谁敢贸然去保准会遭病,而且是难以启齿的妇科病。据说女人入了庙神就会感觉不干净。为啥女人去了庙就会变得不干净?实在费解。只有唱庙会的时候是个例外,男女老少谁都可以去。现在好了,已经不讲究这么多了,你看关帝庙那里,连讲解员也都是女同志,倒也平安无事。离题了,仍然说祈雨。
祈雨又叫“跳马子”。马子是个人,意思是说这个人叫神附体了,类似于神的传话人。也不知道成为“马子”具体是什么样的标准,怎么样才能被神选中来代言。我只好暗地里照着一个人来推定做马子的标准。因为我家邻居就是一个马子,而且是一个让人颇为信服的马子。那会大概他是有四五十岁吧,中年男人,清瘦而有力,放养着一大群羊,每天都要赶到山里沟里去放。见了大人小孩一向温软和善,里外看一个好人。
终于,马子“跳”下来了!正是干旱无雨的时候。你就往那远处的山头看,尘土乍起的地方,一个身影旋风似的俯冲下来,从几米高的悬崖一跃而下,俨然武打电影里的绝世高手。说时迟那时快,刚才还在远远的山头,没几分钟就闪电一样出现在你眼前了……等到从你跟前时掠过时,你才看清他上衣和鞋子早不知被扔到哪里了,就那样赤着脚板踏在荆棘上、石子上、大中午滚烫的地面上跑……完全感觉不到一点疼!村里的几位长者就已经知道马子“跳”下来了。这些老人都是见多识广的,特别是对于“跳马子”的事简直最有经验。就赶紧叫人把庙门打开,并将两位龙王的黄泥塑像抬出来,又是焚香又是烧裱,好不忙乱。听见开始闹腾的人,还有我们这些闲来无事的小孩,就一路跟随马子,雄赳赳气昂昂径直奔向龙王庙来了。而两位龙王此刻早已经端坐在龙轿里了,就看马子会跳到哪位龙王的轿杆上去。——大家都知道,马子跳到哪个轿杆上就是哪位龙王显灵了。
但依稀记得马子每次几乎都会跳到三龙王轿上。有人说是二龙王让着弟弟,也有人说祈雨还得找三龙王。我却不以为然,我总莫名地以为是三龙王威风,大家更怕吧。总之不管了,看那马子一个箭步跃到三龙王龙轿的轿辕上去了。众人已黑压压跪了一地,没有一个人还说话。龙王爷要训话呢。马子手拿钢鞭,人们叫它神鞭。这神鞭由生铁锻造而成,长一米有余,重五六十斤的样子,顶头是没有全开的三片刃,尾部则挂着三个铁环,举臂一振,哗哗作响。说是迟那是快,只见这马子用神鞭的立刃全力照自己裸着的胸前捶砍几下,满院都能听见砰砰的响,我们一个个趴在人堆里一丝大气也不敢出。但实在也安分不了几秒,目光就从大人后背上爬上去,只看到马子的胸前红得刺眼,也不知道出了多少血。还是得那几位长老出面劝止,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劝龙王爷不要太拷打自己,马子这才作罢。然而,他又从龙轿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枚铁器,七八寸长短,比一号钢钉还粗,一端尖锐,一端挂着一个铁环,通体螺纹,乌黑发亮。大家称之为“过口锥”,这也是马子的专用工具。众人眼睁睁看着马子将“过口锥”对着他一边的脸颊抬手就刺进去,从另一边的脸颊露出来。每逢此时此刻,全场那是屏息静气鸦雀无声。
马子终于开始说话了,他说……但我们实在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内容,也没有那耐心听。只感觉他声音粗粗的,哑哑的,闷闷的,像铁锹在大中午的石板路上被拖着拉过,像刚洗了晾挂在铁丝上的粗布床单被木棒敲打,又像一头水牛在河底下面叫。跟他平日里的声音实在是不一样,倒也好玩。又去盯着看“过口锥”,还在马子嘴里噙着呢,一条褐红色的粗大的舌头在“过口锥”后面上下前后地动。人群里仍然是那几位长老忙不迭应着声,看样子,只有他们才听得懂。他们当然是听得懂的。因为他们应允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但马子的声音还是老样子,时高时低,间或拖着长长的尾音。我们只抬头盯着那“过口锥”看,通体乌黑的还在嘴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好不容易终于讲完了,看见马子把钢鞭撒手一扔,“过口锥”一拔,仰面朝天直挺挺倒跌在院子里——龙王离开了。众人赶忙轻拍倒在土里的马子,就有人用香灰擦他身上,擦他的脸,擦他的上身,擦他的手……直到他醒转过来,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在庙里。然后别人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他,他好半天才醒悟。
说来也怪,改天再来看,他脸上似乎也没有什么伤痕,更不必说想象当中的大窟窿了。和我们仍然一样的说话,仍然一样的温婉和善。
后来开始严打了,他因为“跳马子”搞迷信被送进了监狱。在他进去的这段空档期,又陆续冒出来好几个新“马子”,有外村的,也有本村的,有年轻人,还有一个瘸腿老头,但不知怎地,总感觉他们无一例外全都透着假,并且他们也从来没有谁敢往自己脸上刺“过口锥”的。所以我们自始至终只信服邻居这个马子,觉得他是“跳”的最真的。即使在他后来刑满释放以后,大家依然对他怀着尊敬,半分也不曾减少。
他的家总是不太顺。幼子生下来就是软骨病,去他家串门时经常能看到被捆在婴儿床上的这个奇特的孩子,身子始终是一尺多长,仿佛自打出生以后就不会再长。成人一般大小的脑袋转来转去,不会说话,更不会下地走。活到十七八岁时死掉了。他在监狱里呆了一年多,出来以后,胃都变小了,吃一个馒头都嫌撑,自然是在监狱里饿的。他的妻子四十多岁时就得了胃癌,活活疼死的。有一年放暑假,总能不时听到一个女人夸张碜人的呻吟声,开始是夜里,后来白天也响,一声连着一声。问母亲,知道是邻居家的女人,疼得止不住叫唤呢。他的长子,比我小一两岁,今年应该也都四十出头了吧。当年在乡下是很要好的玩伴。只是后来我离家越来越远,渐渐不再联系了。但听说他目前还未成家。他是退伍军人,仪表堂堂,却不知是为何。马子还有一个女儿,嫁外地了,也不知道过得怎样。家里大约就是他们父子两个人了,该怎么说好呢,一对光棍。 都说这样的人他的后人往往会不好,但谁又能知道。
仍然说祈雨吧。“跳马子”也就只是开了一个头,正文还在后面。
接下来的事大抵是不再需要马子在场也可以进行的了。就由一伙年轻后生抬着两个龙王像一个庙一个庙挨着跑,有时还会去深沟有泉水的地方去。龙轿四周插满垂柳枝。身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我们这群最热心的家伙自然也在其中,大家全都戴上用柳枝做的帽子,就像电影里游击队员戴的帽子一样,敲着锣,打着鼓,好不快活。
然而,还是不见半点雨星。那就只好晒龙王。把龙王的塑像抬到一个又高又开阔的地方去。连着晒它几个中午,晒得龙王爷口干舌燥实在受不了的时候,那雨就会降下来。
但也有旱的特别厉害的时候。这时候光串庙和晒龙王就不够了。要到邻县一个叫石窑口的地方去。中间隔着几十里的山路,步行一天只能打一个来回。小孩子到底是不让去的,太远了,跟不上大队伍。照例以年轻后生们为主力军,除了锣鼓家伙什儿以外,还得带上神鞭和雨壶。这雨壶是一个黑色的小瓷坛子,敞口,窄脖,圆肚子。大家伙儿都身背干粮,头戴柳帽,一大早便出发。浩浩荡荡,一路上逢村就得敲锣打鼓。烈日炎炎,辛苦自不必言。终于到了石窑口了,是一个极深的石沟,平日鲜有人来,荒草丛生。就在那沟尽头的一块石崖上用神鞭连砍三下,说来也怪,原先完全干燥的石崖上竟然会渗出水珠来!赶紧把那雨壶正对着放在下面,让水珠一滴滴地滴到雨壶里,半点都不能浪费,直到实在滴不出来为止,再赶紧将它用塞子塞紧。滴得多,说明求来的雨就多;滴的少,求来的雨就少。不管求来多少,只能用神鞭砍这一次,再砍可就不灵了。然后,大家如获至宝似的,一路护送着雨壶疾奔回来。要小心,归途中一向是有劫匪要来抢雨的。据说那劫匪就是来自陕西的一个叫黑龙王的,他自己求雨无术,竟操了歹心,去抢别人求来的雨水,专干坐享其成的勾当。若雨壶里的水被黑龙抢走,那么这场雨就会降到陕西,不会降到我们这里。大家要做的就是提高十二万分的警惕,警惕那黑而大的蝴蝶飞到雨壶上来抢雨。黑蝴蝶自然就是黑龙。也怪,你真的总能看到那黑而大的一只蝴蝶会时不时朝雨壶飞过来,然后大家就驱赶它,不让它靠近。往往是提心吊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最后平安归来。
这还不算完。还得布雨。在高处的开阔地,由一位老人端着雨壶绕着圈,用那收取了果实的空谷穗子在雨壶里醮一下再向天空扬洒一下,醮一下在向天空扬洒一下……等这样子一番洒完了,雨就布好了。接下来就等着吧。你看,那原本晴空万里的天,慢慢地竟多了一片两片的白云,后来是成片的黑云,接着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祈雨又成功了!
究竟能降多少雨,取决于雨壶里求来了多少雨。
末了还得杀祭神猪。这是一年里除过年之外能吃上肉的为数不多的机会。家家户户都能分到一份。杀的猪大,分到的肉多;猪小,分到的肉就少。记得有一次每家最多分到二两肉,我们一大家七八口人,那么一小块肉,母亲也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不知道该怎么加工它。我也忘了最后究竟是怎么吃掉的。总之,一定是吃了。
年景好的时候,还能看戏,就在庙前的戏台上唱。我家窑洞多,唱戏的往往会安排到家里住。有老头,也有年轻姑娘,嘻嘻哈哈的,比地里干活松快多了。
听着鬼故事长大,现在想来,并不觉得有多可怕。鬼就在那里,信也好,不信也罢。倒是看现在,人人都说不要迷信,都说没鬼,可心里尽藏着鬼。这样的世道,远没有在村里时候温情,牢靠。
心中有鬼,最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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