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白娘子传奇》热播那年,我在村里小学上二年级。
四十来个同学,手缝的粗花布棉袄,黑条绒的千层底儿黑靴头,袖口上的油渍鼻涕重重叠叠,太阳一照,明晃闪亮。
小欢和大家不同。
她穿着城里的新款棉衣,红色雪地靴,袖口干净整洁。
小欢活泼可爱,爱说爱笑。不笑的时候,腮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村里人都说,小欢爸是个文化人。
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文化人。只知道小欢爸随便在纸上写行字,就和报纸上印的一样工整。左手画的画被人当摆设挂墙上。
无论清明谷雨,种瓜种豆。还是小满芒种,麦收农忙,每逢夕阳西下,落霞满天,小欢爸总会带着全家去村西头赏落日。每当这时,那些被农活儿累弯了腰,淌着汗水收麦子的村里人总会感叹:"文化人就是不一样阿。"
小欢爸给镇上的铁木厂涂写描画,收入丰厚稳定。那时候村里没几家有电视,小欢家是其中之一。
《新白娘子传奇》热播那年,我和小伙伴们走遍了所有有电视的人家,每次看不到一集就被轰出来。
最后,大伙儿挤在了小欢家。看黑白电视荧屏里的白素贞,一千五百年后找许仙来报恩。
外间屋的凳子椅子坐满了人,沙发把手又窄又硬硌得慌,坐上去也不觉得难受。两集看完,还能多听一会儿片尾曲,屏幕上的大叔一边摇橹一边放声高歌:“西湖美景,三月天哪……”
小欢家就像天堂。炉火烧的暖腾腾,地面一尘不染,窗子清洁如新,连擦桌子的抹布都软绵绵白簇簇,清爽舒服。小欢妈妈温和美丽,我们每次看电视,都给切水果,递瓜子儿,拿着水壶添茶水。
外间屋神话旖旎,高潮迭起。小欢爸在里间屋安静地写写画画,时不时闷声咳嗽,捂着嘴那种。
就这样,我们从白素贞许仙偶遇,看到白素贞许仙定情,又看到白素贞许仙成亲,幸福愉快,乐不思蜀。每天两集看完,满地的瓜子儿皮。小欢妈扫干净地面,在袅袅的夜色中,送我们到大门外,临走说一句:"明天还来阿!"。
二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再去小欢家看电视,没有了小欢妈,也不见了小欢爸。餐桌,地面,窗台,一层薄薄的尘土。
村里人说,小欢爸病了,小欢妈去医院了。
没有大人,我们格外轻松。八岁的小欢尤其活跃,又蹦又跳,带头模仿起了电视剧里的情节。她扮白素贞水漫金山,食指中指紧并一处,挺直外伸,呈斜对角挡住脸庞,再缓缓露出脸部,发功,用力,比电视里更精彩。
二十年后,二十八岁的小欢事业有成,扎根北京。不在一个城市,我们很久联系不上一次。有次赴京出差,晚上9点,突然接到小欢的电话。
灯红酒绿的城市,繁华辉煌的包间。我回忆起当年小欢扮白素贞的往事。对面的小欢,妆容精致,成熟干练,脸上有了一丝岁月的痕迹。听到"水漫金山"四个字,她突然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崩溃中,小欢颤抖着猛喝了一口白酒,浅浅的梨涡上淌满了泪水。很久,她抽泣着说:"那时候,我还不懂得难过。"
我拍着她的肩,不知道怎么回答。
三
八岁的小欢扮白素贞赢得满堂彩。小伙伴们有的扮许仙,有的扮法海,还有的说自己是李公甫。在小伙伴们的欢呼中,小欢突发奇想,从大立柜中拽出两块白布,一块围住腰腿,一块披在肩上,再加上惟妙惟肖的表演,精装版的水漫金山获得了空前绝后的掌声和欢呼。
大门吱呀一声响起,小欢妈回来了。
小欢妈披头散发,踉踉跄跄,看见小欢被伙伴们拥簇,围着白布表演"水漫金山",突然放声大哭,边哭边喊:"你爸——没了!快跟我——去医院!"
小欢爸没了之后,小欢再也没去村西头看过日落。小欢妈不愿改嫁,咬牙带着小欢,每天下地。
麦收时节,家家户户都开拖拉机,挂碌碡,忙忙碌碌抢收麦子。小欢妈带着小欢,用一辆二轮人力小推车,一车一车往家拉。白天拉麦子,晚上在院子里压,凿,搓,扬,用最原始的方法收麦。
别家麦粒入囤,她家的麦子还剩一多半。赶上大雨,没收回来的麦子,躺在地里,生了芽。
小欢妈瘦了一大圈,小欢的手一边搓麦子一边流血。
秋收之前,小欢大姨来了几趟。每次都和小欢妈说上很久。
村里人说,小欢妈要改嫁了。
有次大姨走到村口,和村南王婆子唠起来。她扯着嗓子大声说:"守寡得吃多少苦?单是麦收秋收,就难应付!"
我担心小欢妈改嫁。那样我就再也不能去小欢家看电视,也看不见小欢扮的白素贞了。
小欢妈最终还是改嫁了。但我还是可以去小欢家。
小欢的继父是村里的老光棍,和小欢妈结婚后,就住原来小欢家。但我却不愿再去小欢家了。
小欢的继父有力气,脾气暴,不喜欢一屋子小孩在外间看电视。
继父勤劳努力,家里家外,春耕秋收都不用小欢妈操心。但继父不怎么和小欢说话,有时还摔摔打打。
小欢初中毕业那年,继父和小欢妈大打出手,闹到了大街上。
继父说,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干嘛?早点找个人嫁了省份口粮,我养着你们容易吗?
小欢妈说,你要想继续过,就再给她上三年!
小欢高中毕业考上全国名校,继父只肯支付生活费。小欢妈借了大姨一万块,才度过难关。她临走那晚找我小聚,咕咚咕咚喝着啤酒,两腮的梨涡上挂满泪水。
“起码,我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她说。
四
快乐的童年,成为了你苦涩人生中的一点甜味。苦痛,迷茫,恐惧,困惑,都因这一点甜味变得不再可怕。
可是,舀子连这点甜味都不曾尝到。
《新白娘子传奇》热播那年,舀子坐在小欢家外间屋最靠门的地方,津津有味地看着法海用金钵收白娘子。
这时,小欢妈递过来一盘剝好的甜橘子。每人拿一瓣,然后说一声谢谢阿姨。
舀子正赶上换牙,新牙还没长出来。他捏起甜橘子瓣放嘴里,咬动着空洞洞的牙床,满嘴的橘子水儿。
舀子笑了笑,没有说谢谢。他可能是忘了。
第二天再来看电视,舀子送给小欢妈一个木刻的戒指,说这是昨天晚上爸爸教我的。
每天上学,大家都带点吃的,一片馒头,或是半个红薯,用以打发课间的时光。
冬天天冷,馒头和红薯得放在教室前面的炉膛烤热再吃。
炉膛里排的满满的馒头和红薯,一阵一阵放出馋人的香味。
舀子从不带零食,但每个课间都有吃的。
舀子手巧,一张纸,叠出的动物千奇百怪,精巧可爱。每次我都会用一小块红薯片换一只鼓肚子的白纸鹤。小欢用饼干换一枚漂亮的纸戒指。百霍用烤焦的馒头片换一把白纸手枪。其他人换了什么,不记得了。
舀子手巧,是得父亲真传。
舀子爸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他不只会打各种家具,还能雕会刻,舀子家摆满了各种精美的木制品。
成年后,每次外出旅行,我总会在景点的工艺品摊位看到各种木制的玩具车,木鸟,木雕,木碗,木盆,木杯……林林总总,成千上万。但没有一样能比的上舀子爸的木制手工。
谁家娶媳妇嫁女儿,如果能用上一套舀子爸雕花的木床,那是莫大的荣幸。
舀子妈浓眉大眼,遇事要强。不得婆婆,大姑,小姑的喜欢。舀子爸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舀子爸妈经常吵架。两人的怒气时常冲破大门,在大街上汹涌奔腾。有次舀子脑门上缠着纱布来上学——父母吵架扔东西扔他头上了。
五
舀子爷爷没的时候,舀子的两个姑姑拦着棺材不让下葬,乡亲们怎么劝都没用。两个姑姑一边哭一边说脏话数落舀子妈,嫌她不孝顺公婆,导致老爷子早逝。
舀子爸脸皮儿薄,爱面子。眼看着一姐一妹当众哭闹抱怨,故意给他没脸,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抱着头,在旮旯里蹲了半天,最后扑通跪在了两个哭闹的女人面前。
《新白娘子传奇》播到雷锋塔关白素贞的时候,舀子爷爷顺利下葬。人都已经死了快十天了。
白素贞出塔大战金箔法王救许仕林是小伙伴们最期待的一段。
可是那天,舀子没来看电视。
舀子爸得了肝癌。
村里人说,是气的。
二十年后,我曾在南方一个小城见过舀子。那里距离舀子妈改嫁的地方只有五十公里。舀子一身戎装,满口白牙。他快步跑过来,“黄鹂,你好哇,我是舀子!”
临别前我顺手把拎着的葡萄递给他,舀子掐一个放嘴里,嚼的有滋有味。舀子没有说谢谢,他可能是忘了。
十天后,快递敲门,精致的木箱子里躺着六个黄澄澄的芒果。发货人一栏写着:舀子。
六
舀子爸临死前把大姐小妹都叫到跟前。家里的桌凳都换钱治病了,姐俩走到弟弟跟前,只能坐在炕沿上。
舀子爸脸上蜡黄蜡黄的,想让大姐小妹帮他买口棺材。
村里人说,舀子爸这是心疼舀子妈,想最后为她减轻点负担。
舀子妈临改嫁,去坟上看舀子爸。哭了整一天。
村里人听着她的哭声,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还是有真感情阿”
“可惜了舀子阿,以后就得跟后爹过了”
……
“要是城里女人,吃公家饭的,带个儿子,还能混。村里的女人,死了男人,不抬身(“抬身”是改嫁的方言),怎么活?”
最后这句,让我第一次感到了恐惧。“爸死了妈改嫁”之类的想法深深印在我脑袋里。
也是从那时起,每逢父亲生病,我开始嘘寒问暖,学着照顾。每逢父亲出门,我都不忘说上一句:“路上小心点!”每逢天色渐晚,父亲未归,我一定要亲自去找。
作为这种习惯的延续,结婚后,每逢召哥出门,我总会不厌其烦地说你路上小心点,注意安全。召哥无奈,每次出门前,穿戴整齐之后,总会主动对我说上一句,我会平安回来,你放心。
七
百霍在小欢家看电视,喜欢坐在沙发把手上。他每次往上一坐,沙发都会吱呀呀地抗议。
胖胖的百霍和伙伴们一起在小欢家的客厅里看电视,幸福快乐,乐不思蜀。
《新白娘子传奇》没播几集,百霍突然昏迷不醒。
百霍爸妈骑自行车过了几十条街,走了几十条道,走了整整一夜,来到了顾神婆家。
顾神婆看百霍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又掐又算又跳大神,折腾了大半天。最后神秘地宣布,百霍前世是二郎神后花园看门的童子,二郎神要叫他回去。
顾神婆见百霍爸妈满脸泪痕,眼神虔诚。说也不是不能解,得需要七七四十九个鸡胗,掺上太上老君座下烧过的神灰,炖上九九八十一分钟,分三十六次吃下去,方能渡劫——还有,拿一千块,我捎给二郎神。
百霍爸妈给完钱,回村里挨家挨户地问,最近杀不杀鸡,能不能把鸡胗留给百霍。每出入一家都要大哭一场。
百霍爸妈来到小欢家要鸡胗的那天,小欢爸正病着,他得的是肾病,每天早上的小便里全是白沫沫。
小欢爸强撑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虚弱地说,百霍这症状,像是大脑炎,得赶紧送省城医院去抢救,迟了会出大事。
百霍爸说,他家几代人,有病了都去顾家找神婆,规矩不能破。
小欢爸还想说什么,嘴上蠕动了半天,没说出来。
八
现在,每次回老家,都能看见百霍坐在他家门前的石头上,旁边坐着他妹妹。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奔四的中年人了。百霍妈拿手机连上劣质音箱放视频,视频里的白素贞还是那样仙气飘飘,善良贤惠。百霍看到白素贞出场,突然“阿——”一声,他是想起了在小欢家一起看电视的小伙伴们吗?我猜。
鸡胗炖神灰一碗碗灌下去,百霍越来越严重。喝到第八碗,百霍口吐白沫,全身抽搐。
小欢爸拄着拐又来找百霍爸妈,他声音微弱,语气坚定:想要百霍活命,赶紧送省城!百霍爸妈看着儿子危在旦夕,终于同意了。
小欢爸回到家就一病不起,送到医院抢救,再也没回来。
两个月后,百霍回来了。他站不起来,也说不清话,再也不能和我们一起玩了。两年后,百霍爸妈又生了妹妹。
现在,每次回老家,都看见百霍坐在家门前的石头上,旁边坐着他妹妹。他是奔四的中年人了。百霍妈拿手机连上劣质音箱放视频,视频里的白素贞还是那样仙气飘飘,善良贤惠。百霍目光呆滞,垂涎傻笑,看到白素贞出场,突然“阿——”一声,百霍,你是想起了一起看电视的小伙伴们吗?
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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