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后,曹操再攻濡须口,孙权以吕蒙为督,据前所立坞,修置强弩万张於其上,以拒曹操。曹操知难而退。唐人孙元晏有诗句“莫言有个濡须坞,几度曹公失志回”,以致濡须口之战。
一天吕蒙独自骑马,外出散心,纵马驰骋。不知不知觉间,到了濡须口。
濡须水源出巢湖,东南向注入长江,在含山与巢县交界之处。这里,是曹操来犯的必经之途。
吕蒙驻马观看地形,发现这里无险可凭,而曹操已即刻来犯,不由心中忧虑。
回到寻阳后,吕蒙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终于想出一个水陆两全的办法,便又来到柴桑,晋见孙权。
孙权见是吕蒙,十分高兴,说:“建业城正在大兴土木,相信不久便可竣工。”
吕蒙一笑,说:“我今天来,也正是想向明公建议,在濡须口也来个大兴土木!”
“修什么?”孙权和当时在场的其他将领都感奇怪。
“我昨于单骑到濡须口,看其地势,无险可凭。因此,想在濡须水口两岸修筑码头和城寨”。
诸将都反对,认为是多此一举。有人说:“身为水军,举止即攻击敌人,离岸便登上战船,修城寨干什么?”
吕蒙解释道:“作战时的情况千变万化,尤其是全对善于野战的曹军,更是大意不得。况且战事本来就有不利和有利两种情况,有利则罢,但如果敌人强大的步骑兵突然出现,人马奔腾,势如风暴,我们连逃到水里都还来不及,又怎么能登船呢?或者,假如船上的士兵必须上岸骑马进入战斗,岸上却无任何屏障,岂不是不能上岸吗?因此,在本无天险可凭借的濡须水口筑造码头与城寨,正是为了应付可能出现的危急情况。”
孙权认为吕蒙的话极有道理,立刻下令在短期内完成濡须坞,又称偃月坞。这样,两地各自加紧建造,后于十一月全部建成。
即使不问兵戈,朝堂之上人人都知道这次战役比赤壁更为凶险。当年赤壁之战因经验不足,过多依赖荆州水师,曹操受挫受得着实郁闷,却未伤元气。痛定思痛后,他开始着手建立北军水师。几年下来,新水军羽翼丰盈,正是演兵变实战的好时节。而赤壁时,东吴出三万精兵,占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出奇制胜。但这一次,双方都算是知己知彼,谨慎布阵,周密筹划,俨然要展开稳扎稳打的阵地战了。
孙权命吕蒙两日便送一战报,以观战情。孙权这边心急火燎,但吕蒙的战报却异常精简,不是“平安无事”,就是“无事平安”,干巴巴的无趣得很。惹得孙权只有在殿上来回踱步。
有人比他更心焦。自濡须口起兵戈以来,周泰每每见孙权,都是欲言又止,扭扭捏捏。几天后孙权才悟出来他的心思,大笑着把一张令牌交到他手中:“幼平心急了不是?我许你中护军司人马三千,开拔濡须口,让那些世家子弟也见识一下沙场!“
他一顿,“还有,转告子明,你的人马尽由他调遣,看中了谁就留下。”
周泰喜不自禁地走了。又过了几日,吕蒙的军报还是“无事“,孙权按耐不住了,又不好直接插手吕蒙的军务,就发密信一封给周泰,责问:到底怎么回事?
周泰的回信倒是详尽清楚,报两军尚未交兵,吕蒙置万余强弩在夹水口,正在赶建令一层船坞。此间甘宁早想历练一下彪骑营,请令从陆路突袭曹营前部。吕蒙不准。甘宁磨了几日,终于磨到了一张令牌。他挑了个月黑风高夜,率一百骑兵约至二更时候,取白鹅翎插于盔上为号,披甲上马,飞奔曹操寨边,拔开鹿角,大喊一声,杀入寨中。曹军前部人马,以车仗伏路穿连,围得铁桶相似,不能得进。甘宁只将百骑,左冲右突。曹兵惊慌,正不知敌兵多少,自相扰乱。甘宁在营内纵横驰骤,逢着便杀。各营鼓噪,举火如星,喊声大震。凌晨时甘宁从寨之南门杀出,无人敢挡。吕蒙令周泰引中护军人马来接应。操军恐有埋伏,并没有追袭。这一战令吴军士气大振,七万江东儿郎们早已兴奋得跃跃欲试。
周泰因为护卫孙权驾座,很久没有上场厮杀,这一次也算牛刀小试,过了一点瘾。因此不难想象他的书信里写的激动,读起来令人身临其境,心往神怡。孙权读毕,一拍案几:这么痛快的战事,居然也算“无事“?!
第二天,吴主孙权移驾北上,亲临濡须口大营。
孙权并没有告诉吕蒙自己的到来。但当门帘被掀开,他弯腰从车内走出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大营南门旌旗招展,陈兵列将井然有序。营门口百步远处已有中护军人马队列官仪,恭候孙权的车驾。
吕蒙带领周泰甘宁丁奉董袭等人大步走来。江风猎猎,吹得几人头盔上缨络翻飞,白色披风如船帆般兜起,煞是英武矫健。
孙权笑起来。十年励精图治,他真希望伯符能看到这一幕。
吕蒙走上前,带领众人齐齐单膝跪下行了大礼。孙权托起他,一把握住对方的手:“原来子明早知道孤的行程?”
“属下不知道。”吕蒙微笑,“探子在主公车驾到南门十里开外才得知。”
“子明不用麻烦什么仪驾。你带孤看看营盘战备,如何?”
吕蒙面有难色。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孙权笑道,“孤已经忍你多时了。只是你的军报着实可恨,孤这都亲自来了,还不能让孤亲眼看看么?”
吕蒙也笑了:“主公遣幼平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主公的意思。只是我今日实在脱不了身…..让幼平陪同主公四处走走,可好?”
孙权点头:“也罢。”此刻他心情大好:“是孤一时兴起,失礼在先,给你添乱了。”
“哪里。”吕蒙转头叫周泰:“请中护军打开主公大旗,告诉弟兄们和对面的虾蟹,说主公到了。”
“对面的虾蟹”自然是曹操麾下左一路的张辽和李典;右一路的徐晃和庞德。此四人都是曹操手下南征北战的猛将,皆有万夫不敌之勇。
周泰带着孙权穿过大营,径直来到北营门的前阵,登上船坞瞭望台。
难得冬日碧空如洗,水面波光粼粼,气象万千。四面七宝山与濡须山环抱,濡须水入长江处,吴军隔江阻流,建起来长约两里长的船坞列阵。对面曹营只作一条黑线,看得不甚清楚,但不难想象其布阵也应是金戈铁甲,气势磅礴。
“曹军在北我在南。此季节刮西北风,他们顺势,占天时之利。但我们的营盘据险峻地势,濡须口一片堵得严实。子明还命人在夹水口修建新船坞,同这里一样,三层硬弩以保拒敌无失。”
孙权随着周泰的手臂向西边眺望,然后低头看到了下方距离自己最近的第三层弩阵。他径自走下瞭望台,一个就近的卫兵低头让开,显出身后一架强弩。
不看则已,一看惊心。一人多高的弩机上,黑色的铸铁箭头长尺余,箭秆足有两三指宽,浸过油的绞绳纹丝不动,张势待发。孙权惊道:“如此利器,这不是要把一头牛钉到墙上去么?”
周泰回答:“这层硬弩不是射人,乃是射船的。两军对阵,多先出蒙冲数斗,小船速度快,蚂蚱似的讨厌,只要中上这么一箭,就能射穿船帮,两三个窟窿入水,也就走不动了。”他嘿嘿一笑,“要是真有晦气鬼,身上挨这么一箭,那就真应了‘与舰船共存亡‘了。”
孙权暗自咋舌。但随即想到战况惨烈,彼时又会是一片江血横流,他不由暗忖:这阵势固若金汤,子明难道要在这里就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么?
“这等硬弩我们都布在最高层,下面两层逐级递减,然后是弓兵阵。弓兵配有五十担强弓,选的都是力气大胳膊壮的好儿郎。主公要是想试试臂力,可以下去找他们较劲。”
武人好兵,谈起军务也有喋喋不休的时候。周泰痴性发作,孙权只有微微一哂,不以为意。他伸手摸摸弩上铁铸般的机括,心里模模糊糊的感到很兴奋。
“主公小心。”旁边的卫兵赶上,一拱手:“机括都是开着的,主公莫要误发。”
孙权一时兴起:“我若是想发一箭试试呢?”
那卫兵嚅涅一阵,最后单膝跪下:“吕都督军令,若无军情而误发一箭,打草惊蛇,小的人头不保。还请主公赎罪!”
孙权看了周泰一眼,后者无奈的点了点头。
“好吧,就不为难你了。”孙权作出一幅遗憾的面孔,心里却在笑。
几日后,曹军前锋人马在水上集结,突出曹营五里,锋头直指吴军船坞。
吕蒙点兵万余人,要趁敌军未安营扎寨之时急破之。孙权要随军亲征,被几员大将劝阻,吕蒙更断然不允,只好作罢。
吴军于辰时出发,日出东南,正好照花了曹军弓箭手的眼,照亮了吴军弓箭手的目标。吕蒙分兵三路,左翼由董袭率五楼船,居高临下冲击李典的部署;右翼由蒋钦率兵四千,配油船和引火器具。中路则有吕蒙亲自压阵,丁奉和甘宁在中路前驱使。
吕蒙站在罗经甲板上,回头顾后方尾随的船队时,突然看到下层兵士中一个都尉打扮的人似曾相识。他认得自己船上所有校尉以上的面孔,偏偏这个似曾相识的都尉却让他心里一惊。
“来人!把那人带上来!”他手一指,早有几个亲兵下了楼梯。
那人是被毕恭毕敬的“托”上来的。吴主孙权掩不住自己的尴尬,摘下压到眉毛上的头盔,只能嘿嘿干笑。
吕蒙顿时头疼欲裂,但又不好发作,只好铁青着脸,命令自己的旗舰放慢速度,落到舰队中间,让甘宁的船取代自己的位置。
几艘船一换位,孙权才意识到因为自己的贸然,恐怕是坏了吕蒙的安排。他不好多嘴,只有一言不发的站在吕蒙身边,看着前方风帆林立,都吃紧了北风破浪前行。
船出坞后,至开阔地带,风势渐强。孙权站在高处,只觉得正月的江风冰冷刺骨。
“江风刺骨,主公还是回去舱房吧。”许久没有开口的吕蒙语气里不见一丝波澜。
孙权知道他在生气,没回答,只是咬紧了牙关,努力不让自己牙齿打颤。
“也罢,”看到他这副别扭相,吕蒙居然笑了。他抬手指着前方头顶的主帆,“不能让主公扫兴。主公请看那桅杆….”
孙权抬头,正好听见后方舵手长长的吆喝一声:“左转舵!桅转右!-------”
四周军士回应道:“桅转右!-------”
吆喝声中,主帆突然在风中收了圆润的曲线,开始剧烈的震动。横中的桅杆嘎嘎作响一阵,突然呼的一声横扫过船身,早有准备的军士急忙收绳,直到主帆转到右首,恢复了鼓胀的圆弧。
主副几张帆重新吃满了风。船身逆风转弯后,随即倾斜到一边。没有任何预备的孙权一个趔斜,被吕蒙架住了。“主公小心。”
孙权这才明白为什么平日里,甘宁等人走路都是不堪入目的螃蟹状:这是在舰船上最稳当的步态。
风势更猛,船身倾斜越来越厉害,甲板上的绳索和器物都开始慢慢滑动。战船船首尖而高翘,吃水处形状狭窄,破浪时激得江水飞花泻玉,起了一人高的白浪。孙权忍不住好奇,晃了几步到高倾的船舷一边,探头望去:冷风扑面而来。船借风势,浪随船形,妙在舷下无遮挡,竟似在风中自由翱翔一般。
乘风破浪之时,孙权眯上了眼睛,只觉得此生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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