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初探
第五夜 鬼市初探
1.
峰子熟练地做出弹烟灰的动作——虽然这里没有火没有烟，但是这个动作却长久地保持了下来。
他喜欢不时用手指在杯子底部打圈，并呢喃蔡智恒《槲寄生》里的那句经典语录:
当这些字都成灰烬，我便在你胸口了。
“后来呢？”小艾问道。
“后来……不，当时……”峰子眼望远处，眼底和眼角的纹路很新。
小艾盯着他那不被镜片遮挡的双眼，眼前闪过一圈圈光晕，听着峰子的描述，仿佛被带回了当时的月光里。
“有一天，列车行进得很诡异，在行驶的路线上没有见到任何的怪物，盯梢的兄弟们被自己的呼噜声叫醒了无数次，这时间一长，大家反而觉得很惊愕，甚至有点不习惯了。
人群里头说什么的都有，大家惊恐的表现不比见到怪物前好多少。
那天，龙哥点了晚上盯梢的顺序，并照例叫小弟分发大家的口粮。
他发现方便面只剩下三十几袋，其他的食物竟然都没有了！
龙哥面带愠色，声色俱厉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现没有人敢言语一声，他随后狠狠打了其中一个往后退缩的小弟，怀疑是他偷藏了口粮。
一直把他打到牙齿和血吞，拼命求饶。
再三确认不是这个小弟所为以后，龙哥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后来我知道，大家的大限快要到了。
长期以来，从来没有人在意过，食物吃完了以后怎么活下去。
“水还有多少。”
“龙哥，水是还剩下一些，但都是上次下雨时留下的，不多，照您吩咐的，女人小孩的份量先留，其他人的话……剩人均不到一块面饼。”
“抄家伙吧。”龙哥命令道。
但是，所谓抄家伙，抄的乃是龙哥身上的一把长刀、一把弹簧刀，外加有个小弟身上带着的一把剪刀。
没有办法，整节车厢就这么三把刀。
说得给面子一点，叫三把凶器。
说难听点，就这个配置，
杀个榴莲都费劲。
正常发展下去，后面的剧情只能按菜鸡互啄这么来写，但是事情总是没有那么寻常。
“兄弟们，你们还记得上次那个岛吧？我算过了，这车每十三天就转回到那里去，等过两天就到了！”
众人不敢多言，甚至有几位爷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躲在人群背后瑟瑟发抖。
“这样，咱们去弄点好家伙，再弄点吃的，到了岛上把兔崽子引过来，插烂了窗户，都逃出去，杀出个血路来，老子不想在这里等死。”
“把兔崽子们都杀光，就有救了，人死屌朝上，不死接着晃，脑袋掉了，碗大块疤！”
众人还是沉默。
龙哥见没人响应，一把将剩下的方便面推倒摔在众人面前，前门几位爷吓得直打趔趄。
“如果三个钟头没回来，那就是死球了，我媳妇，家住在……”
“龙哥，别说了，我跟你去。”
一看是葱头在人堆里吱声。
葱头是这个小子的外号，刚来的时候，有人问他真名叫什么，他说父母起的名字太难听，难于启齿，让大家管他叫葱头就行。
有人趁他睡觉的时候，把他钱包翻了出来，在身份证上看到“李哈哈”三个字时，众人笑得四仰八叉的。
直到拿出来了李哈哈妻儿的照片，空气又凝固了起来，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葱头一开始跟我一样，不太受到众人待见，存在感也不是特别的强，不过，久而久之，这家伙在这里竟成了智多星:
龙哥的鞋臭，葱头让他含一口白酒，往鞋里一喷就没味道了。
大家的毛巾硬，葱头说：在水里搅动一下，往鼻子尖抹抹油就好了。
诸如此类。
只要大家有事找过来，葱头便用化学知识一一应对。
忘了说，葱头是个大学学校里的保安，这么多的化学知识，是他守夜班无聊的时候，一个人从书本里学来的。
有一天，学校门口出了乱子，葱头来不及告诉保卫科科长，就被领头的社会人一个过肩摔趴在地上。
这哥们竟然不由分说，站起来，帮着一伙学生打这些学校外头的社会人，好一顿胖揍，直打得社会人抱头鼠窜，结果被抓进去结结实实关了好多天。
怎么出来的呢？
听说有个协警小哥要考本科，化学和物理课就是他给辅导的，放出来以后这个小哥还替他向学校里说了情，结果学校领导不仅没有责罚葱头，还表扬他做了平时手无缚鸡之力的教授们不敢做的事，荣升保安队长……
所以说葱头也不是好惹的货，正宗的外干中强，不愧在这里成为龙哥的帮手。
“龙哥，你还记得吗，那次我被黑衣人抓住，是你救了我。”
龙哥的手上带有很深邃的纹身，但是依稀可以见到很多刀伤造成的疤痕，其中有一两道还很新鲜。
按道上的做法，如果是老伤，纹身的时候要因势利导，照着疤痕的形状来设计纹身图案，断不会纹的时候把青龙白虎的眼睛斩断。
“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活到现在早就够本了，我跟你走。”
龙哥没有说话，只是拍拍葱头的肩膀。完了继续问还有谁，却再没有人出声了。
2.
“你……就这么看着？他们后来去了哪里？”小艾问。
“我一直躲在人群里，没有探出头来，大气不敢喘一个。”峰子继续回忆。
但是龙哥好像一眼看到我了，走过来抓起我的衣领……
“好小子，你是这节箱子里唯一还没见过死人的，跟着我，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我其实早就注意到，那轨道周围的情况和以前一模一样，这列车好像一直在兜圈子，已经兜兜转转很久了……我正在思考着如何拒绝龙哥，脑海里飘过来一百个的理由，开口却是:
“龙哥，我怕黑。”
“草泥马，一个大老爷们，还怕黑，你惭不惭愧？试问这里谁没给兔子追过？
告诉你，我这不养废物，你要是只有当造粪机的觉悟，趁早给老子滚蛋，前面就是乱葬岗子，要么你自己选一块合适的地往下跳，要么我逼你这么做，你选一个吧。”
“……”
“你叫什么来着？”
“卓……卓晓峰。”
龙哥突然一副认真脸，还压低了音量。
“走吧，晓峰兄弟，没时间了，咱们如果再没有食物的话，大家全都得死，你滴，明白？帮我，就是帮你自己。”
“哦……”
就这样，我迷迷糊糊地跟着龙哥、葱头收拾起家伙来了，龙哥把衣衫物品干粮整理好，除了带上刀，还拿了几卷透明胶带子和气球。
我问龙哥，这带子和气球做什么用的。
龙哥说，把胆小鬼的头用气球罩上，嘴用胶带一封，裹起来沉到河里去，是不是一气呵成。
我:……
3.
龙哥带着我们走到以前被破坏的那几个窗子前面，正准备交待几件下去以后的要事。
车厢轰隆一声，列车停下来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车子似乎是第一次停下来，众人开始骚乱起来，龙哥却显得很镇定。
半晌过后，一些人想办法开门，被龙哥叫住了。
“听……”葱头耳朵贴在地板上的样子，好像军统时的特务。
“什么情况。”龙哥问。
“大家安静，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我们……”
空气又凝固了起来，这次弥漫着的是恐怖的信息素。
“把帘子都盖上，女人带到后面去躲着，所有人不许出声。”龙哥疾言厉色道。
确实有声响在靠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龙哥一个人往两条帘子中间探头出去观望。
不多时，他竟然一改平时严肃可怕的模样，大家分明看到他脸上长出了一个叫做“恐惧”的东西，豆大的汗珠开始从他额头上冒出来。
龙哥手里紧握着刀子，一边跟大家伙小声地说:
“一会出来什么东西都别怕。”
……
不说还好，经他这么一说大家就更怕了。
时间仿佛停住了一样，外头好像突然没声响了。
龙哥突然刷地一下拉开帘子，众人吓了一大跳，有几个人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外头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众人开始松气，有几个皮实点的兄弟上去打龙哥的肩膀。
“哥，什么都没有啊？！怎么回事啊？”
“你们仔细看看……”
这几个兄弟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个，都往后不自觉地退了好几步，其中一人用手奋力揉眼睛，想要看清楚，却还是什么东西也瞧不见。
空气里弥散着更多可怕的未知信息素。
窗外还是漆黑一片，除了锃亮的窗户倒映出车厢里的一切，真的什么都没有。
“仔细看看，哥们帅不？”
龙哥朝着窗户调皮地做了一个鬼脸，敢情他对着玻璃当镜子照了老半天！
一车子人都给他这个祖宗吓尿了，只有他一个人在狂笑不止。
随后，大家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也许一群人在真正无可奈何的时候，就只剩下笑笑了吧……
4.
我回过神来以后，问龙哥怎么车子停了。
龙哥对我讲:“车子每次到那个人很多的岛之前，都会在这个地方停老半天的。”
“有几次车子是半夜停在这里，我怕你们醒了，只叫陪我一块盯梢的兄弟爬出去看看，基本上每次出去都有新的收获，葱头跟我出去过两次，懂行。”
“咱们现在就从这里下去看看，能弄到些什么算什么。”
他妈的，怪不得葱头的戏那么好……
“一会看到什么都别怕……”
“龙哥，你又来……”
葱头在旁边一脸的憋笑。
我跟着龙哥、葱头他们下了车，这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脚头没踩在车子的地板上。
刚踏下去第一步的时候，还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三个人就这样往前走，连彼此呼吸的声音都听得到。
周围的场景，那么的不真实，我感觉就像是戴了魔戒的弗罗多。
远方的远方，有若隐若现的星星点点。
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张大了嘴，在这不知所谓的天地间，仿佛吃掉了一嘴的星星。
仨人渐行渐远渐，我不时回过头去，看我们所在的列车变得越来越小——就只有一节很长的车厢哎，但是在里头，却好像两边怎么都走不到尽头，有一种被钢铁怪兽困住的感觉。
如果这车子是条巨蛇，一头是人类的世界，一头就是这个恶魔统领的结界，那个时候我还想不到这里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那这蛇一定是吃了自己的尾巴，人鬼共生，无限循环……
但还是好想回去，人就是这样子，那么的矛盾啊。
我莫名想起来了一个词汇:
斯德哥尔摩效应，又称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或者称为人质情结或人质综合征。
是指犯罪的被害者对于犯罪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犯罪者的一种情结。这个情感造成被害人对加害人产生好感、依赖心、甚至协助加害人。
人质会对劫持者产生一种心理上的依赖感。他们的生死操控在劫持者手里，劫持者让他们活下来，他们便不胜感激。
他们与劫持者共命运，把劫持者的前途当成自己的前途，把劫持者的安危视为自己的安危。于是，他们采取了“我们反对他们”的态度，把解救者当成了敌人。
我说的劫持者，不是龙哥，而是这列车。
此时的龙哥，再怎么凶残，我也看得到他人性里闪光的点，我们的故事，如果有人活着带出去，一定不会只是嬉笑怒骂，徒增笑耳，这个能出去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龙哥了。
“他妈的想什么呢，跟紧了。”
龙哥一刀柄敲在我脑门上，打断了我的遐思。
葱头也劝我赶紧跟上，别老心不在焉的样子。
一路上大家都不太做声，这里又如此让人瘆得慌，古人说的鸟鸣山更幽，确实很有道理，这个地方好像掉一根针头都能听到似的。
在这个环境中，我才第一次看到星光底下龙哥板寸里泛起的一星半点的银色。
“龙哥，你好牛逼啊。你以前是不是做黑社会大哥啊啊？”我试图打破僵局。
“放屁，这么好的社会，哪里有黑社会。”
“哥们就是长得粗犷一点，但是架不住哥就是帅气，就像在这么漆黑的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
“啧啧啧……”葱头发出了奇怪的声响。
“敢说不是，我弄死你……”龙哥作势要打葱头，葱头立刻躲到一边。
“哥们以前确实拜过山头，曾经跟过一个叫蒋老大的，我们当地真正的扛把子。
蒋老大跟我说过，现在的老大们，说让你威风，一辈子安定幸福。你帮他们砍人，结果命都没了，到头来什么都是空的。我见过这么多真正的大哥，最服气的就他一个。”
“所以你们不做打打杀杀的活？”我问道。
“是，但是哪里有这样简单呢。
虽然没犯过命案，但蒋老大以前有过许多刑事案底，别说移民，出省都有人盯着，他后来的堂口改做高利贷营生，正经的营生，不打不骂不霸占人家妇女，我帮他管事。
有一次，他提拔一个小兄弟，这个兄弟却把他卖了，没想到这人竟然是警察，老大又不忍心弄他，如果让老大将他刑堂发落，所有人都知道老大昏庸，他岂不是很没面子？
于是我当机立断，一刀把他剁了……”
“……”
“事情发生以后，兄弟们立马都散了，我把自己全部的家当留给蒋老大，一个人把事情揽下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下马问前程？从此我没有见过蒋老大。”
“不管怎么说，还是龙哥你当机立断，也许蒋老大还是适合做一个隐士，并不适合当古惑仔啊。”我又附和道。
“老大，往往是空架子，每天一睁眼，几百号人等着你管饭，衣食住行安全的事都靠你，你不能有任何懈怠和闪失，你责任最他妈重大。老大哪有那么好当的。”
“一个人就一张嘴，一天吃三顿饭，一副身板，睡一张床，能有多大的福分呢？提前消耗就是完了。”
“来这破车之前，正陪着我媳妇儿在病榻上呢，我媳妇产后抑郁住了院，我就答应她从此安定生活，不整江湖事了。
媳妇给我生了个漂亮的女儿，问我说取个啥名，我名都没想好，有天我陪她睡，两眼一闭一睁，眼睛花了，看到天上有两个月亮，毛月亮，瘆得慌，
我下楼的时候一不小心摔倒了，爬起来，爬回病房，啥啥都不见了，然后就来在了这个破地方，江湖何曾放过哥们啊，这是命吗？为什么会有今天……
“我连一张媳妇和女儿的照片都没带在身边，我好害怕时间一长，她们就会把我忘了……”
“以前我们喜欢看老电影，我记得有一部老电影里是这样说的:有些事情是会变的，我一直以为自己赢了，直到有一天我看着镜子才知道我输了。
在我最美好的时间里，我最喜欢的人不在我身边，如果能重新开始该有多好。”
“我对着车窗，看见你们在哭，我笑了，你们跟着笑，我还在笑，但我的心却在哭泣……”
龙哥用手抹了抹眼角，我看他的时间久了，又挨了他闷了一下头。
“晓峰，你第一次下来，凡事要眼明手快，遇到什么人和东西，不要怕事，但是我让你说话，你再说话，否则千万不要说话，知道吗。”
我紧张地点点头。
“要不这样，你尽量少说，听我和葱头的吩咐。”
我又点点头。
“我想了一下，你还是不要开口好了。”
我:……
走着走着，前面竟然遇见了一个白色的人形物，越来越近。
这个人形物走近了一看，跟普通人一般高，没有一件可以算得上衣服的东西，只着了一条类似丁字裤的玩意，周身呈白色，在漆黑的夜晚非常显眼。
龙哥开口问他是谁，人形物说：“我是白塔。”
正当我迷惑不解这白塔是人名还是什么的时候，人形物反过来问道：“你们又是谁？”
龙哥向我和葱头使了下眼色，说：
“我们也是白塔啊。”
这个叫做“白塔”的人问道：
“原来如此，你们想到什么地方去？”
龙哥回答说：“我想到鬼市上去。”
我想问这鬼市又是个什么地方的时候，却想起来刚才看到那片若隐若现的白光……
但见白塔说：
“我也想到鬼市上去，我们可以一起前往。”
走了一些路，白塔说：“步行太缓慢，大家都膨化，怎么样？”
龙哥说：“好啊。”
正想问“膨化”是什么意思，就只见这白塔迅速膨胀了身体，整个人鼓吹起来，肚子的皮囊隐约发光，像一只人皮做的灯笼那样抖了起来，漂浮在半空。
白塔问龙哥说，你们不飞吗？
龙哥说，我们前面跋涉太久，加上我们这里有两位新朋友，他们还没有吃膏，不能飞，你带他们飞起来如何呢？
一会累了，我再带你们仨飞，先跑一跑。
白塔说，这样也好。
只见他的身体突然发出一阵怪叫，整个身子又膨胀了三四倍，一瞬之间把我和葱头吸纳了进去。
我就像是走进了一个椭圆形的肉丸状的容器……眼巴巴地望着身边的葱头，那不知道是激爽还是无可奈何的复杂神情。
不多时，眼前好像可以看见东西了，第一个映入眼帘的自然是龙哥，龙哥的样子越来越清晰，却变得越来越小，白塔裹着我们飞了起来……
5.
峰子抿了一口水，长久没有说话。
小艾这才反应过来，回魂的同时竟然被峰子的咳嗽声吓到了。
“后来呢……”小艾问。
“你的口头禅是'后来呢'？”
“……”
“飞了起来，然后呢？”
“后来，龙哥带我们走了一回地狱的社会，让我们看到了什么叫做杀伐决断，义薄云天……”
“厉害了，此处划重点，小女子洗耳恭听……”
峰子露出复杂的笑容，这笑容却一秒钟僵住。
小艾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这个戴副假眼镜，拥有不知是真还是假的心的男人，会莫名其妙变吃的出来，会讲故事，会救她，会逗闷子，不知道他还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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