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云

素云

“我的勇气和你的勇气加起来，对付这个世界总够了吧？去向世界发出我们的声音，我一个人是不敢的，有了你，我就敢。”素云又在朗诵王小波写给妻子的情诗了，丈夫旻国正饶有兴致地为刚进的三分球叫好。

《爱你就像爱生命》，这是素云最喜爱的书，晨起读夜里读甚至去卫生间也读。她用一种经年累月琢磨出的精准分贝和独特语气读，使她无论在屋子的哪个角落都能被旻国听到，又要假装是专心致志念给自己听的，全然没有应和旻国的意味。她挺直腰板，双手反剪在身后，依着记忆里年轻时的步子踱来踱去，故意从卧室挪到电视机前。素云漫不经心地背诵，漫不经心地在旻国面前晃来晃去，漫不经心地偷偷打量他，渴望得到他浪漫的回应。可她忽略了，这酸溜溜的话已经在家里回荡了整整20年，从60平米回荡到200平，从坑坑洼洼的水泥地回荡到光溜溜的木地板，从年轻的肌肤回荡到眼角深深的褶子间。旻国也晃来晃去，尽力在妻子的裙摆旁找出一道看球赛的空间。突然他不晃了，因为他注意到妻子脸上倾泻而下的失望。“老婆不要生气，看完这场比赛我们就去过20周年纪念好吗？我可是订在了上等餐厅，今天想买什么随便花！”看着丈夫肥厚的嘴唇和凸起的大肚子，素云欲言又止。

素云的爸妈都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知识分子，家境殷实书香扑鼻，素云也出落成一个温婉的才女。身姿婀娜，袅袅婷婷，出口成章，极富教养。加上自小没经历过风浪，身上总有种婴儿般纯真乖巧的气息。到了出嫁的年纪，提亲的媒人往来不绝，素云看都不看一眼。她内心早有所属，那个同校生，那个古铜色皮肤的大男孩。素云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和她认识的所有男孩都不一样。他爱打架，会骑摩托车，不礼貌也不羞涩，天天对着漂亮女孩吹口哨。他常穿的破破烂烂。老师们都说他极没教养，可素云一直幻想自己会成为那个坐在他摩托车后座的女孩。后来素云知道了他的名字，后来素云和他谈了恋爱，再后来事情传到家人耳朵里。“要么和他分开，要么再也不许踏进家门！”素云攥紧拳头，平生唯一一次大着嗓门叫喊“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后来，他们结婚了，住在60平米的小屋里。再后来，他们有了孩子，取名叫阳光。

许多细节已经模糊，素云只记得，刚开始那几年，生活艰难但且快乐。和所有贫穷夫妻一样，白天他和她辛苦劳作，晚上她和他相拥而眠。素云喜欢靠在旻国胸口背王小波，旻国则见缝插针地回应一句坏坏的蜜语。那时候的一切都浪漫，潮湿浪漫，黑暗浪漫，咸腥的汗液夹杂着美丽的荷尔蒙，一切都无比浪漫。

渐渐地，大家开始不满足了。素云想要个大屋子，想要洋气的小皮鞋和碎花裙子。旻国也想要，他想要的更多。他要大屋子，要彩电冰箱，要老丈人不会隔三差五过来骂自己无能让素云跟着受罪，要同学聚会时热情洋溢的光彩。于是他拼命工作，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肚子越来越大，头发也越掉越多了。直到屋子换成了200平。客厅中间的吊灯还是旻国专门挑选的欧洲皇室风格，闪耀着贵气。他知道素云极不喜欢它，但他坚持“这灯体现了我的价值”。

慢慢的，随着阳光去了大学，家里只剩下素云和一周回一趟家的旻国。今天是他们20周年结婚纪念日，昨晚说好的，今天谁都不准去工作。

“我把我的整个灵魂都给你，连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气……”“老婆，你就让我看完这场！”“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种坏毛病，它真讨厌……”“你在搞什么！”“只有一点好，爱你……”“我说了我看完这集，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想要……”“还想要什么？大房子给你了，首饰给你，给你吃山珍海味，给你穿最好看的衣服，你还想要什么？”素云注意到丈夫铮亮的头顶，随着怒气暴起青筋；她打量他堆叠的肚腩，早已丢失从前的潇洒；她低下头看旻国送她的新鞋，上等的皮质闪着高雅的光。她考量自己的家，多么努力的老公，优秀争气的儿子，安静的要死的空气。她又努力回想原来那个家，小小的黑暗的欢乐的，充满浪漫的情诗。她知道一切回不去了，她咒骂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对不起，我去趟书房。”

素云把搁在架子最显眼地方的那本诗集——《爱你就像爱生命》——抽出来，习惯性地掸了掸。她像告别一位老朋友，不，是告别情人那样，吻它的封页，然后闭眼丢进垃圾桶。

出来时，旻国刚好看完球赛，“你说想要什么？”素云盯着书房门，头也不回地说“我想要一条裙子。”“简单嘛，不是跟你说了今天钱随便花。”丈夫晃了晃自己的金手链，从容得意地笑了。

他没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溃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