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大伯刚奔五十,却满脸皱纹;发须黑里藏白。土灰的白毛衣仿佛从没洗过一般。虽然沉默寡言,但不管何时,碰见了谁,总会举起枯瘦如柴的手晃晃,打声招呼。可一旦提到钱,不管你是谁,也不论为什么,那老树便弯下身,变成了一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我想,或许因为他做最平凡的工作——送快递,拿最普通的工资。
作快递员,朝五晚九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他当然也不例外。可是,他最关心的不是下一单送到哪里,客户是谁;而是楼下一棵七扭八歪的无花果树。
那本是一位老人的。他平常很喜欢养东西,便将门口一小片土连同这棵树买下来了。他的儿子接他去别的地方住了,那棵树也没舍得卖。树的叶子不多,可每到夏季,青绿的无花果就会压满枝头。灰白色的树干伸出围栏,枯瘦枯瘦的,在风中摩挲着,诉说阳光的故事。
可老人走后,无花果树的叶子也渐渐泛黄,甚至到了转年的初春,它就静默在欣然的绿茵上,像老人搬走的那天。
斑驳的阳光筛撒了寂寞,它被遗忘了。原本香甜的无花果也变成黄褐色,枯萎了,凋落了。它从人们的视野中淡去了,它的时间被思念带走了,人们把他遗忘了。
楼下的那位大伯每次回家,总要在树前停留一会,摘下手套,捻一捻黄叶,或是俯下身拔去几根杂草。虽然他从未尝过之前香甜的无花果,也没见过之前深绿的大叶子,但他抚过树干时,温情似乎晕开深灰的眼,好像在看待心爱的孩子。或许,是出于对生活的热爱,生命的热爱。让他,一个平凡的人,做出了并不平凡的事情。
大伯开始向邻里询问,但并没有反响。于是,他自己做了起来。“让我看着好端端的一棵树就这样死去,我不忍心。”每天的一盒盒快递变成了一袋袋化肥,一本本书;傍晚的满载而归圧驼了他的背,皱纹多了,头发少了;钱包瘪了,笑容多了。
他戴上那副不常戴的旧眼镜,打开不曾开过的台灯,捧起了一摞摞陈旧的、集市上低价买来的关于种树的书。从路边看看,到浇水松土,只是一转眼的事情。他不在车上时,就总是在无花果树旁边,捧着黄色的旧书,像一块难以下咽的硬馒头,每日就细细咀嚼着其中的每一字。放下书,用铲子细细地在树根旁画出一个公整的十字,才踮着脚尖,轻轻地向下圧。泥土充满了他的指缝和掌纹,顺着化肥轻声地抖落进树根旁的小坑,他谨慎得像做特色菜的大厨,眼里有热情的火。树就和他一直看着影子在流逝。而这一看,就是十年。 他没有孩子。无花果树就是他的孩子。大伯日渐老去,无花果树却日渐蓬勃起来:灰白的枝干硬挺起来,冒出了嫩绿的新枝;枯黄的树叶深绿起来,遮住了唯一透光的窗户,而大伯并不为此烦恼。每当路过他窗前时,我总会看到他陶醉地望着无花果树,嘴唇挂上亲切的弧度。原本为了生计奔波而愁眉苦脸的他,现在笑容天天都挂在脸上。只要看着无花果树,便笑得更灿烂。
这是对生命的尊敬、爱护,换来的最幸福的喜悦。他此时不再平凡了,我觉得。 不觉何时,错杂的虬枝似乎爬上了大伯的脸,他的头发被枝干染成灰白。
大伯要走了,他须回到故乡。当他离开这里时,他站在无花果树前,抬头望着,但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抹抹眼泪,终于看清楚了:那棵亲手救活的无花果树,是那么可爱,迎风在向他招手,真像窗边迎接父亲回家的孩子。他看的越清晰,心里就越痛楚,越不想离去。或许我的眼也模糊了,他脚下的影子很像那天泣不成声的老人。可是,他必须要走了。
大伯像个孩子一般,蹲在无花果树旁,细细地抚摸着它结实的树干。他的皱纹还记得泥土的味道,他也忘不了无花果的每一条纹路。他爱着这棵树:为了它,他爬楼爬到瘫软,学农学到深夜,吃饭等到下午,修枝直到深冬。他终于从止不住的哭腔中冒出最悲伤,最绝望的几个字:“我的孩子……” 颤抖的哭声,绝望的呼唤冒了出来,他心中的热血也冒了出来;被生活轧得千疮百孔,却只为一棵树而跳动。这一次,无花果树牢牢地抱住大伯,像父亲安慰受伤的孩子那样,只是没有一声亲切的呢喃。它同阳光一起看着大伯,看着他的泪流过满面的尘土,流进自己的根。楼上的几人探出头来:现在,他们理解这从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有着一颗多么热爱生命的心。
大伯在盛夏回去了,心却如同严冬一般冰冷。当晚,下了场瓢泼大雨,长途汽车都停运了——这是无花果树在挽留吗? 清晨,雨停了。无花果深绿的树叶上沾满了泪,可只有悲风能为它拂去。他在哪?他还会回来吗?无花果又结出来了,饱满而嫩绿——那是最美丽的无花果,是一个平凡的人,不平凡的一颗心,用自己的血汗悲欢培养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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