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甜小檬
1.
当我再次回到风都时,已经十年后的暮春时节。离慕辰到郊外狩猎的日子,只不到半个月的光景。
半个月的时间,可以做许多事。
我到城里的沉香纺定做了一身淡蓝色的轻薄衣裳。沉香纺是风都城最有名的制衣坊,胜在衣裳盈有暗香,薄如蝉翼。
店铺的伙计半开玩笑地说:“姑娘生得好颜色,半个月后皇家狩猎出行,沉香纺为舞女制衣。以姑娘的容貌再加上这沉香纺的衣裳,必定能俘获皇亲贵族的欢心。”
我心中一动,故意问道:“还有这等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那风都城的歌姬岂不是抢破了脑袋,哪里还轮得上我?”
伙计笑笑:“我只是说说笑话,姑娘莫要当真。慕王今年初春时下了令,不再允许任何亲王选舞女为妃。
我微微抿了抿唇,拿上衣裳出了沉香坊,暗念道:“下了规定么?我偏偏要你破例。”
2.
四月十五,桃花极盛。利箭嗖嗖闯过长林,群鸟惊起,盛况非常。
终于到了宴请庆功的时刻,我在额上画好梨花妆,伴着乐音款步而出。暖暖的和风拂过我的衣裳与指尖,暗香细细。
一曲舞毕,众位亲王纷纷叫好。我用眼角的余光观察慕辰,他始终没有抬头。
今日他没有穿黄袍,一身黑衣,眉目俊朗。阔别十年,再次相见,心绪还是不能平静。
慕辰低头看书,似乎对歌舞并不感兴趣。
我看向他,知道机会只有一次,细细吸了一口气,朗声道:“君主为何不抬头,这样有些不尊重。”
众人惊起,隐约可以听到讥讽之声,区区歌姬,野心倒不小!
我定定望着慕辰,他听到我的质问,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向我。
惊诧,还是犹疑?我捕捉的他眼底的一丝恍惚,继续道:“君主方才并未看到妾身舞蹈,不如把我带回宫中,让妾身再跳一遍可好?”
“好。”慕辰轻声应答,罔顾众人震惊的神情,直接将我领回未央宫中。
3.
未央宫四周栽满桃树,挤挤挨挨恍若粉色的云霞。
初至宫中,我并无名分。慕辰遣散宫人,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反问:“君王当真不记得了?”
他抹唇笑道:“不记得了。朕应当是初次见你。”
不记得也好,我抬起脸对着他的眼睛,盈盈笑道:“如今要记住了,我叫安歌。”
“安歌”,他轻轻重复,“你很勇敢。”
至此以后,圣眷优渥。慕辰常常下了朝就来未央宫中,说是怕我寂寞。
我同他说,我不大认识字,也不懂古人的风雅之事。
慕辰并不介意,为我扎了秋千,常常教我写诗,反倒从来没让我跳过舞。与他相处的时光,确然是悠闲的。
一日,君后还是来了未央宫。
我早就料到她会来,只是比预想得早些。毕竟我独占慕辰宠爱,她作为一国之母,自然是看不下去的。
她很美,气度雍容华贵,仪态落落大方。
话说到一半,我跪下央求道:“我来宫中,只是爱慕君王风采。并没有想要什么荣华富贵。我可以不要名分,只求娘娘不要诛我族人。安歌这就离开未央宫,甘为婢女,不敢再叨扰慕王一分!”
君后方要开口,只听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嗓音,带着些许怒气:“安歌是朕亲自带回宫的,是朕允诺陪在朕身边的。君后,朕一向认为你端庄识大体,没想到内心如此不堪!”
我跪在地上泫然欲泣,对着慕辰抽噎道:“是安歌的错,安歌这就离开。切莫与君后伤了感情。”
慕辰扶我起来,我不敢看他,只低着头。他将我拥入怀中,十分温暖。
君后神情陡变,而后怯声解释道:“慕辰——”。
她只唤了他的名字,就被慕辰凛声打断:“往后在这宫中,朕不想再见到你。”
君后闻言身子一颤,眼底满是伤情,抬手指着我问慕辰:“就为了她?一介歌姬!我们往日的时光,你都忘了吗?”
慕辰语气淡薄,还透着怒气:“退下。”而后携着我的手,静静带我入了内殿。
正午的风暖暖地吹过袖尾,他握着我的手,低声问:“害怕么?”
我这才抬眼看他,微微一笑:“安歌不怕。”
4.
而后几日,慕辰来未央宫的次数愈发多了。兴起之时,他还会带我至郊外捉萤火虫,越发不理朝政,也无心公务。
君后虽是身份尊贵,可在再无恩宠,与入了冷宫并无分别,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
很快,事情就传到了朝堂之上。宰相惊怒,君后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在后宫中受此屈辱,怎么能罢休?
宰相就此三番两次在朝堂纳谏,声声劝言:“安后宫以安天下,君王这样,不和礼法!”
慕辰向来是不予理会的,每当我问起此事,他都宽慰我道:“你放心,我必定护你周全。”
很快,朝堂大动。慕辰沉迷女色,不理朝政之名在众大臣之间传开。宰相借此之势,联和几位亲王,出兵反叛。
那夜,慕辰并未向往常一样来陪我。我望着皎皎月色,心里想他大抵是出事了。
出了未央宫,长街上迎面走来一个宫女。她见我在前,几乎扑了上来,哆哆嗦嗦道:“安歌娘娘,慕王不好了。前朝宰相联合昊亲王,出兵直逼朝堂,逼慕王退位,在朝廷上大声斥责慕王无安邦治国之才,只会祸害风都。”
“然后呢?”我追问道。
小宫女努力咽了口气,继续道:“然后...然后慕王退位。如今慕王被关入大狱,说是免他不死,但终生不得出来!”
5.
进大狱比我想象中的容易多了。只用了一点迷香,门口的两个侍卫就直直地倒下了。
慕辰在狱中的样子,大概是十分狼狈不堪吧。
我很快就看到了慕辰,他坐在地上,依然面目清朗,一只手抚在额头上,似乎睡着了。
牢门并没有锁,我轻轻进去,将藏于身后的长剑拔出,直至顶上他的胸口。
“你真的这么恨我?”剑间触及衣衫的刹那,他忽然开口说。
心中大惊,我望向他,仍然闭着眼,神色有些慵懒。
思绪一片慌乱,我用力一刺,却没有想象中刀剑穿过皮肉的感觉。
他的食指和中指紧紧夹住了剑身,剑还是停留在开始的位置,我竟半点力也使不上。
“你真的这么恨我?”慕辰又问了一遍。
我知道力量不敌,叹了口气,认命地收回了剑。
我笑着看他:“我杀不了你,但你在牢狱之内,也必定生不如死,只能说,这是你的报应了。”
慕辰眉峰微聚,问我:“因为我沉迷美色,昏庸无道?”
还未等我回答,他忽然起身,逼近我说道:“可是沉迷美色,不正是因为你么?”
我轻笑,后退了一步,盯着他的眼说道:“是因为我,慕王果真没让安歌失望。”
6.
那一日狩猎宴请,我提早用夜明珠买通了宫内的嬷嬷,获得了在众王卿面前献舞的机会。当慕辰抬起头来时,我对他微微一笑,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必定会带我回宫。
因为,那日所有的装扮,皆是按照他喜欢的模样。
我特特穿了蓝如天色的鸢尾服,因为我知道慕辰素爱蓝色;我淡淡一笑,眼底也要带着笑意,因为这样的笑容,十年以来,我来对着镜子演练了无数遍。
慕辰年长我五岁。十年之前,我是十岁的年纪,但是慕辰已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了。
爹爹学识渊博,是天下闻名的。先帝很器重爹爹,爹爹的效忠先帝一生,诚心日月可鉴。
由此,慕辰刚刚登基,常常请教爹爹治国事宜。有时,爹爹会领我入宫,我与慕辰也渐渐相熟。
闲暇时他会与我到桃花山摘桃花,或是命我与他对诗。我与旁人不大相同,不爱女工,但是对古代典籍诗集尤其沉迷。
慕辰也说,我是他的知己。
后来,爹爹莫名被安上谋逆的罪名,慕辰毫不容情,直接除以极刑。娘亲殉情而死,只剩我流落世间。
多可笑啊!爹爹至死都是不明不白,枉费他一片忠心!
在风都街上,我被好心人家收养,与他们一同远离了风都,去了它国。
这十年来,我并不好过,常常夜里想念爹娘,想念爹爹的大胡子,娘亲的桂花糕。可是,寄人篱下,只能趁着夜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
十年里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不忘复仇,哪怕与他同归于尽,我也要杀了这昏君!
可是,当我回到风都,听到的却是慕辰治世清明,天下人无一不仰慕。
我不甘心!既然他不是昏君,我便把他变成昏君!
7.
入宫之后,慕辰如我所愿,对我极好。
君后找我的那一天,原本在问我在宫中的几日还住不住得惯,需不需要为我带些体己物。
君后确实是一位善良的女子,明眸皓齿,雍容华贵。
原本我与她商谈正欢。忽然,眸光一闪,我瞥见一片黄色的衣角。
我知道,慕辰来了。
于是我下跪哀求,君后待在原地,震惊地看我做戏,却也别无它法。
到底是没心计的女子!
我本不想害她,但是她是丞相之女。
入宫之前,早就听闻丞相有不臣之心,若要牵动丞相,让他迁怒慕辰,必须从伤害她最宝贵的小女开始。
一切按照我的计划进行着,包括丞相与昊王今日逼宫,也是意料之内。
8.
我笑道:“如今也要让你尝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谁让你轻信于我。”
他低低叹息一声:“轻信你,不正是你想要的么?你为了接近朕,除掉祸害,费了多少功夫。”
我惊诧:“什么意思?”
他伸手为我理了理鬓角的发丝,说道:“春日宴时,我一早就认出了你,也知道你是有意接近我。后来,你装作不大识字,让我教你,就确定你有事瞒我。”
“君后那次,也是你装的。为的就是引起丞相不满,出兵逼我下位。其实丞相早有异心,只不过没有一个好缘由,我不理朝政,又冷落他的女儿,刚好给了他合适的机会。”
我皱眉:“你都清楚,既然你都清楚,又怎么会任由他们夺位?”
慕辰轻笑:“我不过给了他们一个契机,免得养虎为患。如今出兵,也比日后出兵来得好。”他看着我,继续说:“冷落君后,是丞相所愿,是安歌所愿,当然也是我所愿。”
我震惊地看着他,却说不出一个字。他的眼平静无波,却如同深潭般不可看透,我再次觉得,眼前的人城府深得让我害怕。
“逼宫时,我早安插了御灵军在宫外守候。如今,丞相和昊亲王已被革去官职,正在被审。”
我苦笑:“呵——原来,我只不过是你的一枚棋子。我陷害君后,刚好让你寻到一个好理由废她,也给了你假装昏庸无道,不理朝政的理由。而你现在假装被捕,不过是看我笑话!”
9.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他有些神伤,他微微吐出一句话:“安歌,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未曾下旨杀白国公。当初朝堂混乱,我命国公回家休养一些时日,再后来,听闻白府举家搬出,再无音讯。”
“直到三年前丞相府的下人走漏了风声,我才知晓,丞相曾假传我的旨意,凌迟了国公。丞相府中,还有当年他宣读的假圣旨。”
我怔怔地看着他,内心百转千回。怎么会?这么多年,我都恨错了人?
我哽咽得无法出声,只说出几个字:“既然早就看破我了,为什么不揭穿我?戏弄棋子,很好玩么?”
“没有把你当棋子,只是想让你欢喜。”他的眸色深了些,在我耳边说道:“那些时日,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这几年丞相蠢蠢欲动,我若早告诉你这些,你要离开,我担心无力护你周全。”
我第一次细细端详慕辰,确实当得起朗艳独绝这四个字。他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却在权谋斗争之内保全性命,更要杀伐果断,处变不惊,躲过无处不在的暗箭。
我忽然生起了陪伴他一生一世的念头。
10.
很多年以后,我与慕辰站在郁郁桃林之内。偶尔有花瓣落在他的肩上,我轻轻把它吹走。
忽然想起一句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所幸漫漫桃花光影下的眼前人,是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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