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琐话

英国九月底的清晨就已经是十度以下了。秋日果真应如是飒人。我搭乘了中秋节前一日的飞机。才得以今日踩着点开学成功。只是时差还未倒过来，哪怕早上一觉睡到六点多，醒来之后却有些偏头痛了。别无他法，于是拿善光寺的香和静冈的煎茶对治一下，没料到效果挺好。我住的还是之前那个宿舍，窗外也还是那些残留于去年四季印象之中的公园和树。夏末秋初的树木如今依旧翠绿蓊郁，道路两侧的枫叶渐渐有些从边缘侵蚀的赤霞。周一早上的桐树开始落叶了。所谓「一葉落ちて天下の秋を知る」大抵也是化用中国的成语而表达相同的感情。宽大的叶子簌簌落下的时候，心中的寂寥也在秋阳下悄悄落下了呢。这些古人云的寂寞悲哀之属，在每一年的秋月映照下也越积越高。每次抬头看到月亮，我都在想，或许人的一生，所累积的孤独也好，伶仃也罢，大概总是会超过星星和月亮的高度的。但生而为人，我们还是很努力地温柔对待这个世界，真是不由得为这份勇气感动。换言之，清冷的蟾宫玉台，虽说不染纤尘也不插手人间俗事，却也是为凡人平添了忧愁的薄纱，使得悲哀的情感被无限放大。

上午结束了这学期第一堂课后，我就去拜访了山口先生，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起来。她问起我今天是不是中国的哪个重要的节日，我之前并不知道中秋该怎么说，只好用音读的方法跟她说「今日は中秋(ちゅうしゅう)です。」没想到发音确实如此。她告诉我日本人今天也赏月，称之为「お月見」。只有中秋时的满月被称为「名月(めいげつ)」。想来京都东山区的街巷里常有卖月見うどん的。不知道和我们吃月饼是不是差不多的一码事。望月的秋兴我猜却是同质的。

所以先生才问我，是不是一到英国就要开始思乡了。毋论说是单一的思乡吧，毕竟二十岁出头的人并没有那么容易黏在家中，但是独自在外，仿佛突然从热闹的人间重重地坠向宇宙僻静的虚空，所幸还有中秋的由头和月见的一瞬，让我可以掴住圆月在淼淼夜空乳白色的边缘，不至于一下子就被孤独的惯性甩向荒芜。《夏目友人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好像是“只要有想见的人，就不再是独自一个人了。”在我的世界里，中秋这种所谓团聚的节日，才可让我们在独处的时候抓住孤独的衣领，大声斥责它为何如此诡计多端，无孔不入。它跪地求饶，你也奈它不可，转念想想，又发现中秋的月也好，点心也好，酒也好，又反过来在对抗着孤独。治愈寂寞的最好方式就是看着月亮流泪吧。月光勾兑出的泪水可以宣泄内心的寂寞，让我们有足够的气力正视自己的生活。比方说，我们平日很少会去表达出对家人的爱与思念，但是今夜的月球引力很容易拉扯出“竟夕起相思”、“未必素娥无怅恨”这样的句子了。空洞的寂寞最为可怕，如茫茫无尽的暗夜。而添加了月色的寂寞则是让人幸福和回味的。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寂寞到思念亲友了，大抵是漂泊在外者某个富有仪式感的时刻。所以说，此中情感是相当复杂的。我的英语和日语都不足以去向山口先生表达这么繁冗的意思。我不知道她在英国生活了二十年是否能心领神会这般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妙处。

家里人依旧是在每天日常的轨迹上运行着。弟弟妹妹上课，爸爸妈妈工作。诸如此类。下午和妹妹视频，发觉她在视频的时候比较可爱。她平时也很可爱，但是她说她想我的时候我竟然有些感动了。前段时间妹妹录了首歌，是“烂大街”的《水调歌头》，朋友圈里很多亲戚在转发。我点开只听了“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两句便匆匆关掉，因为苏轼在这首词里是“兼怀子由”，如今听到，我怕他提醒我不仅怀妹妹还要兼怀弟弟。但我确实也想我那睡觉都要抱着猫咪老师公仔的弟弟了。视频的时候弟弟在楼下打羽毛球，所以没有见到。妈妈刚洗完澡，爸爸也刚好应付完饭局从香港回来。所以他们俩我倒是可以在小小的手机屏幕里瞅得很仔细。这样我就觉得很满足了。视频通话是个挺神奇的玩意儿，有时候相对无言的时候，只觉得能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和表情就很释然了。至于孤寂物哀什么的，都只是自己折磨自己的把戏。

辞家三千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这边有个很照顾我的姐姐，像我母亲一般温暖，见到她，也就像回家一般安心了。只不过中秋时候还是想要矫情一把，就想象一下自己“寂寞如雪”的情景。秋高气爽，天朗风清，下午去逛了美术馆和公园。美术馆里的装置艺术啥的照例是看不懂的，后现代的视觉艺术让我头晕目眩，于是我就逃到了公园，那里有象牙白的野棉花一丛丛穿插在绿叶之中，有醺紫色的百里香微微耷着花穗点缀在鸢尾花的株干旁边。百里香的味道有点像洋甘菊，但是更加醇厚，是我记忆里最英式的气味。下午的阳光落在身上，平凡的午后平淡的花香，却也很醉人。人间草木，四季流转，光阴侧首，我注目这一切，想当个旁观者，却不知何时已经深陷其中，不禁悲从中来，感觉冻手的晚风夹杂有哀叹的回音。

英国这边哪怕过了秋分天黑得也晚。吃完晚饭，去朋友那儿讨了个月饼吃。回到宿舍，还可以看看夕阳。日暮时分，风中有牛粪的味道。天色慢慢暗淡，温度也陡然降下来。苏轼有词道“最是人间清凉国”或许就是对这个时分的摹貌。晚霞将歇未歇，于是在地平线勾勒出玫红和妍橙的眼线，铺陈在灰蓝的天空下。秋日的冰冷也好，热情也好，种种的矛盾，都化作霞光的清凉了。若是可以，我想做这清凉国的王，看月亮平身。

听说深圳今天阴天，到了很晚才有月光。听闻友人去香港的海上泛舟看月，我不知道该是羡慕领略了“海上明月共潮生”之景的友人，还是羡慕那轮悬于夜涛之上的孤月。天涯共此月，千里共婵娟是做不到的了。英国的十五月亮还未露脸，中国都是农历十六了。

晚上八点左右，月亮从东边出来。无遮无拦，一出世便是无物堪比伦的皎洁和晶莹。又大又圆满。伴随着月亮在夜色浮现的是洁净的星光。这些该是月光菩萨的示现吧。我下意识双手合十。我觉得我的心都被月光照得透亮了，仿佛一下子所有的污垢都被针尖儿挑掉。月是有魔力的。对此我深以为然。宿舍楼下有很多中国学生聚在一起唱歌或者聊天。我听到有人在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和月亮相比，人间的爱恨离合或许都太过于卑微了。我更愿意相信「今夜は月が綺麗だ」是单纯夸赞月的绝色。那份忘情于自然的心情应该是更为稀有和让人珍视的。

月光下我听首吉森信为《夏目友人帐》做的配乐——<いとはかなし>。第一次听到记得是在《浅葱之琴》那一集。若世上真的有妖怪，不知道会不会温柔如斯呢？曲子里的竖琴和尺八都恰到好处。月色下的空灵也好，悲哀也好，孤独也好，可以说我对于秋月夜的所有想象都在那淡淡的旋律之中了。京都竹林的夜林鸦啼、高野山的杉山星斗、镰仓湘南海滨的灯塔渔火、奈良春日大社的石灯苍苔...以及再普通不过的自家阳台上深圳的白月光，都一点点被乐声拓印在脑海中。

我听过一个传说，满月的日子里兔子眼睛是红色的，因为那一天它们抬头看月亮的时候，会和人类一样流下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