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柔软 的父亲心
陈淑军
他46岁那年,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尽管姗姗来迟,还是足以使他年轻了20岁。我出生还不到一个月,他就兴奋地抱着我东家走走,西家转转,幸福和满足都写在脸上。记得一次我看到,乡里来的干部嘴里都抽着洋烟卷,觉得很好奇,回家后我也闹着要洋烟抽。他不但没有反对,还顺从地托人从20里外的城里买了洋烟让我叼着玩,那年我四岁。此事,成了村里一时的笑谈。那时只要我要的东西,除了星星月亮,他什么都能满足我。我成了他心中的小太阳。
小时候我不是很听话的孩子,特别顽皮,在村里是有名的孩子王,10来个小伙伴都是我的死党,俯首帖耳围着我转。我带着他们玩游戏,挖野菜,打猪草,有时也会领他们打架惹事。他一生气就打我的屁股,但一点都不觉痛,回家后他又会让母亲做好饭安抚我。
那时家里人口多,家里家外全靠他 一人撑着,日子过得比别的家庭寒酸了很多。家里粮食常常不够吃,母亲只好把花生壳,地瓜秧,地瓜干三样合在一起磨成面,再烙成煎饼。这种三合一的煎饼苦涩难咽,但他就靠这个营养着自己的躯体,支撑着这个家。家里偶尔有点好吃的,他也从来不沾嘴边,都放进我的嘴里。记得一次他在地里干活,一个远房亲戚家送给他一个小麦煎饼,他没舍得吃留给了我。至今我还记得那个涔着他汗水和体温的煎饼,那是我一生吃过的最香,最甜的煎饼。
但他也有不近人情下手狠的时候。记的一次跟姐姐上坡打猪草,我又渴又饿,便哭着躺在地上耍赖皮,向姐姐讨吃的,姐姐被逼的无奈,就偷偷地到生产队的果园里摘了一个苹果让我充饥,不巧这事被他知道了,大发雷霆,"这对我们么小你们就能偷苹果,将来那还不得偷牛?"说着他扬起如柴般的大手狠狠地抽打我屁股。那是他一生打我最凶一次。几十年过去了,这次被打事件一直记在恨在心。一想起这件事,仍感到屁股火辣辣的痛。那时,我对他的感情是复杂的,恨他也怕他,但也依赖他,因为除了他,别人无法满足我的任性。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我吃的,穿的。在村里,是别的孩子望尘莫及的,他给了我靓丽的童年。
我 6岁那年就上学了,准确的说是他把我背进学校的。他是个只认识人民币的农民,肚子里没有多少道道,但他对文化有着迷信般的敬畏。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不识字就是睁眼瞎,一辈子没出息。”这就是他储存在肚子里,为之骄傲的学问。我刚入学那阵子,受不了教堂里的约束,逃学成了我的家常便饭,这时他就会咆哮着,高高地扬起有力的大手,边吓唬边弯下腰把我背回学校。为防止我继续逃学,后来他就干脆天天背我去学校,等我上课了他才悄悄地离去。这一背就是6年,直到高小毕业,我的童年是在他脊背上度过的。
我总算还为他争了回脸,上初中那年我考上了城里的一所中学,每周回家拿一次饭。那时的饭是用地瓜干烙的煎饼,冬天还好说,遇到夏天空气湿度大,带的煎饼不到3天就长出了长长的绿毛。他害怕我吃长了毛的煎饼会生病,我每次回家拿饭,他只允许我带3天的煎饼。到星期三他再给我送去后3天的煎饼,往返40多里的山路,不管刮风下雨我的肚子从未受过委屈。尽管很苦很累,但他快乐着。
那段日子能天天吃上煎饼也算是好日子了,还有好多同学连煎饼都吃不饱。但我每周还能吃上几个咸鸡蛋之类的稀罕菜,更令同学们羡慕的是,他每周还给我一元钱的零花钱。这种生活当时在我们班绝对是贵族待遇,就连城里机关的同学也甘拜下风。以致后来几个同学对我说,“这辈子我们能过上你这样的生活,就知足了。”可见他让我风光的不仅是童年,还有整个学生时代。
进入高中那年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老师靠边站,我们也别无选择的被卷入了这场轰轰烈烈的红色浪潮。原本就没有多少政治基因的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打晕了。他忧虑我的学业,担心我被这场风暴淹没了,走歪道。我每次回家,他都唠唠叨叨的说个没完:"庒户人上学图的是学点文化,将来有用场。不学文化天天这样闹腾,将来还不得饿肚子啊……”后来他还是放心不下,干脆让我暂时退学回家跟他学做木工。他说将来如果没有学上了,可以靠手艺挣口饭吃。直到学校复课他才让我重新回到学校。
那年的春天,他有病住进了医院,为了不牵累我的学习,他让家人对我隐瞒了一切。当我从同学那里知道这一消息后,疯一般的冲进了医院。我看到山一样的他,脸色蜡黄,疲倦而又痛苦地卷缩在洁白的床单上,心里一阵阵发酸。更让我绞心难忍的是,躺在病床的他吃的还是煎饼和咸菜疙瘩。愧疚撕裂着我的心,无法控制的泪水成串而出。直到那刻我才明白,我的风光,是他用脊背托起的光环,我优越的生活,是他一点一滴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从肚子里省出来的。那天我掏出来身上所有的零花钱,给他买了两个鸡蛋和两个馒头,他生气了,嫌我乱花钱,不肯吃非让我带回学校不可。我没有理会他的埋怨,直到看着他把馒头和鸡蛋一个一个的吃完,我才离去。那一刻是我一生最揪心,也是最幸福的时刻。
高中毕业后,国家取消了高考制度,我的学业也走到了尽头。为了寻找一条出路,也是为了他的梦幻,我选择了参军,但我无法面对他。因为我知道,我对他太重要了,我是他生活的全部。为了我,他付出了常人难以承载的东西。
在我出生之前,他已有5个女儿,中间生过两个男孩,都不幸夭折,但他做梦都想儿子。当时在农村没有儿子就没有了地位,没了尊严,在乡亲们面前就无法挺胸抬头。为了儿子,他找的风水先生,连他自己也记不清。后来有个姓冯的风水先生可怜他,自告奋勇到家里来,看了老祖的林地,又看了宅地,里里外外折腾了一番。认真地为他算了一卦,告诉他还能生儿子,但他命根子软,担不起儿子的名分,如果有了儿子要过继给别人才行。他听从了算命先生的话,从我出生那天起,就不让我喊他爹,让我喊他叔。他-就是我的父亲,我就是他的命根子。所以我参军的消息一直对父亲封锁着,我想让他晚知道一天,就少一天痛苦。不过那几天我还是发现,父亲好像有意躲着我,话比以前少了,饭量好像也减了不少,烟却比以前抽的凶了,而且苍老了许多。
直到临别的那天晚上,我早早地把被褥搬到了父亲的炕上,这是我自上初中后第一次和父亲睡在一起,那晚父亲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惊奇,当我鼓足勇气结结巴巴说出我的决定后,我期待着他雷霆般的咆哮,然而他的表现却出乎意料的冷静。父亲告诉我,他早就知道了我的决定,他心里虽然有一百个舍不得我走,为了我的前途,不希望在他流满汗水的脚印里,看到我的影子。但他仍然担心我过惯了被人伺候的日子,离开家后会不会想家,能不能照顾自己。父亲的开明大义,顿时让我泪流满面,甚至有点后悔自己的决定。那晚我第一次改口叫他爹;那晚我们父子说了一辈子也没有说过的的话;那晚我失眠了;父亲也抽了一宿的烟。
分别是痛苦的,特别是亲人之间的分别。第二天我感觉眼睛有些发涨,我看见父亲的眼圈也红红的。送别时没见有到父亲的身影,我理解他。走出村口,当我与送行的亲人道别时,突然发现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站着一个孤独的身影。正在向这边张望,顿时我的心又酸又软。我使劲地昂着头,不想让眼泪流出来。但储蓄了十多年的泪水,还是泛滥而出。
后来我在部队提了干,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他在高兴里掺杂了更多的内容。家书比以前更勤了,信封也比以前厚实很多了。每次来信父亲都嘱咐我“好好为人,别偷懒多干活---”。再后来,我专业回到了家乡,放下了枪杆子,分到了金融部门。离家近了,回家勤了,但父亲牵挂的绳子,仍然很长很细。每星期回家父亲都要唠叨几句“不是自己的钱一分钱也不能要,不是自己的饭一口也不要吃----”有时因工作忙不能按时回家,父亲都要打发弟弟捎话问个究竟。在父亲的眼里,儿女永远都长不大,永远都生活在他的翅膀下。父亲的心比海阔,比天大,无论儿女走的有多远,永远走不出他的视线。不论离别有多久,你永远留宿在父亲的心里。
父亲一生幸运半世坎坷。他出生在上个世纪初期,跨过了两个世纪 的门槛,见证了清朝的灭亡,饱受了民国的动乱,沐浴了新中国的阳光和雨露,父亲的一生,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兵荒马乱中度过的。他一辈子没有过上几天舒坦日子,那年冬天我家里安了暖气,我把父亲接到家里来,想让他好好享几天福,可他住了一个星期就要回家,他说在城里住不惯,还是喜欢老家那个热炕头,惦记他那群老茶友,留恋那种围着炉子抽烟拉呱的温馨。
父亲90 岁那年得了胆结石,那天我把他接到了医院,进行一次全面检查,看着年迈的父亲走路腿有点颤,不比以前稳当了。上楼时我要背他,父亲却全然不知道自己老了,非要坚持自己走。我不顾他的反对执意背起了他,我曾在父亲的背上度过了12个春夏秋冬。那天我第一次背着90岁的老父亲,从一楼到二楼再到四楼,等父亲检查完,我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突然我感到两颗跳动的心离得那么近,那时我真想就这样背着父亲再走十年,二十年……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时光留不住,岁月像河水一样流走。我们大了,父亲走 了。但我仍然记住有父亲陪伴的日子,艰辛却温暖。仍能感受到父亲那颗心,柔柔的,绵绵的。
发自 网易邮箱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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