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载的忏悔与怀念——母亲节忆母亲

今天是母亲节。刚陪妻子去看望丈母娘回来，我趁空拿起手机浏览网络。一篇网文《黄家驹给妈妈写〈真的爱你〉评论区让人泪目》引起我的关注。"妈妈"、"泪目"，这两个词突然触动了我，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记忆如流，涌动而出。我意外地在这一刻冲动起来：就趁着这个机会，就现在，把我对母亲的鲜活涌动的记忆和情感，记录下来，再不逃避。

对我来说，写母亲是不容易的，不是因为时间，在我心里母亲的形象从未随时间而模糊；而是，写母亲是我的一个坎，这么多年我从不敢尝试跨过，甚至从不主动谈起母亲。我不敢想象，母亲离开我们三十六年了。那时母亲才四十几岁，正值壮年，而我二十岁，读大三，是她的五个孩子中的老大。

这么多年来，我无数次想起母亲。记忆里的母亲的形象，应该都是母亲三十岁以后的样子。因为我七八岁之后的记忆才比较清晰，再早的时候，我太小了。每次想起母亲，自然会记起许多往事，许多场景，母亲的形象也自然而然浮现在我的眼前。此时，就如曾经无数次回忆的那样，我又清晰看到了：

挑着百十斤担子健步走在田垄间的英姿飒爽的母亲。

夏天夜晚裸着上身睡在家里红砖地板上的乳房丰满的母亲。

最后日子里病倒在床上的瘦弱无神的母亲。

母亲应该是吃苦长大的。一是因为她是通过媒婆做媒嫁给我爸爸的，我爸爸是穷苦农民，这样在农村才是正常的门当户对。二是我知道，母亲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农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只有苦出身才能有这样的本事。

母亲是勤劳能干的。母亲身材健硕，身姿挺直，中等个子。在当时生产队，经常是男女混合分组下地干活的。母亲是这时候男人们乐意分在一起的女子。插秧割稻除草挑肥浇水翻土垒土，甚至踩水车，几乎男人干的农活，母亲都能干（除了没见过母亲犁田，当然我也没见过别的妇女犁田），且不比一般男子差。所以，在那个靠劳动力吃饭的年代，母亲和另外少数几个能干的妇女一起，很得生产队里的男人们尊重和喜欢。我少年时代也时常要下地干活，特别熟悉母亲干活时候的风风火火，干净利落的样子。在农活里，挑水挑肥挑谷子等挑担子的活，是常活也是重活，考验人。母亲当然也是好手。我的记忆里，母亲挑百十斤的重担是常事，印象深刻的是母亲挑担子时候，那挺直的身躯和健步向前、举重若轻的样子，那真叫飒爽英姿啊！

母亲是操劳辛苦的。母亲生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个，除了要操持一切家务，她还要和父亲一起，下地辛勤劳作，以养育我们长大，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但我从没有见过母亲因为生活艰辛而唉声叹气发愁忧伤的样子。因此母亲性格应该是开朗的。

我们家是一间平房，用木板隔成前厅后房，前厅是灶台饭厅客厅和猪圈多用途。后房是睡房和储藏室，上面是阁楼。夏天夜里时候我们经常会先躺在后房的地板上，凉快后才上床睡。泛红色的土砖地板是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母亲怕热，会和我们躺着上面，或者休息或者说话。有时天实在太热，母亲会脱掉上衣只着短裤躺着，孩子们或走进走出或躺在母亲身边。母亲身子健硕，肩膀宽厚，乳房丰满挺拔，就这样面对她的孩子们。后来长大了，我才明白，这就是劳动妇女最好的身体，母亲多么结实、健美啊！

母亲除了能干，生活里是爱笑，爱热闹的。遇到村里演戏放电影，她总是很早就自己或者要我们去抢占位置。有时候她会像姑娘一样跟我们一起玩笑，童心未泯。我不太记得母亲给我们讲过什么大道理，她不太善言词。她只是以她的善良勤劳的形象影响着我们。母亲当然是爱我们的。她的爱有自己特别的表现方式。我小时候调皮，经常闯祸，也就常受到严厉的父亲的责罚。有时为了免遭责罚，就要逃到邻村舅舅家避难，这时母亲也不会拦着我，甚至会掩护我走。等几天后，她还要去把我接回家。后来我读大学了，每每过完假期回学校，母亲也总会另外偷偷塞给我几块钱，如五块钱等，不让我父亲知道。她知道大儿子读书节俭，家里每月给二十元的生活费不多，担心我受苦。因为孩子多，每个孩子秉性不同，母亲总有操不完的心。母亲免不了经常会受我们的气，有时甚至因此会掉眼泪。这是她的另一种爱，恨铁不成钢的爱。虽然跟父亲的过度严厉不同，慈爱的母亲她要求孩子有时候也是严格的。印象比较深的，是我大妹不太听母亲的话，常顶撞母亲。母亲有时气极，也会打骂大妹一下，但母亲自己也是要伤心哭的。这时候就苦了我，又同情母亲，又要保护大妹，两头难。

母亲在家里生我最小妹妹的时候，是我跑到几里外的地里告诉父亲的。那年我十岁。现在想想，母亲那一代人，生一个孩子好像就不是事啊！自此，带妹妹就是我这个大哥的一项任务。刚过十岁的我，后背背着小妹，围着灶台生火做饭，之后提着饭菜送到地里给干活的父母亲吃，这样的场景，现在依然历历在目。

母亲和父亲一道，含辛茹苦，终于把我们五兄弟姐妹养育长大。我考上了大学，这是我当年给父母亲挣得的最大的光彩。弟妹也逐渐成长了，可以帮忙大人分担农活和家务了。因为时代也改变了，国家开始了改革开放，农民的生活有了改善。父母亲，按理说生活应该轻松一些了。

但我不知道的是，在我读大三的时候，我的敬爱的父母亲，在筹谋并实施着一项宏大的工程——建房子，一座叫"下山虎"的大房子！这是父母亲自强自尊、不甘人后的决定和行动。但我明白，因为养育我们这么多的半大不小的孩子，靠种地的父母亲是基本没有积蓄的，对他们来说，建房子是多么勉为其难的负担啊！

就在我读大三下学期的时候，家里发来电报要我回家。当我赶回到家的时候，我才知道母亲已经病倒在床，眼前的母亲瘦弱的身躯，早已不复当年健硕的模样。我含泪知道了母亲到县人民医院检查过了，已是白血病晚期，医术无能了。我也看到了建了一半的房子。

我陪伴着母亲的最后岁月，二十岁的未经世事的我，各种情绪更迭混杂，日子过得十分煎熬。对母亲病情的焦急和无力感，充斥我的内心。我不停自责自己无能，没钱给母亲治疗。又怨恨父亲累垮了母亲，好端端建房子干嘛，我们又不需要。心里又记挂着学业断了，怎么去补课补考。

就在这种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我悔恨终生的事。

在母亲最后日子里的一天，我照例守在母亲身边，原本闭着眼睛昏睡的母亲睁开眼，低声艰难地叫着我的名字说，"讲一个笑话给我听吧"。我大概没有想到母亲会有这样的要求，或者当时我已陪床有一两个月时间，心里焦灼烦躁，又或者是我从来不会讲笑话，反正是我回应了母亲说，"我哪有什么笑话讲！" 话一出口，我来不及后悔，眼睁睁看着母亲闭上眼睛，脸色暗淡下来，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母亲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几天后与世长辞。

母亲走了，我的悔恨才刚开始。甚至在母亲出殡的时候，我都在怀疑我的眼泪是黄鼠狼的眼泪，我痛恨自己的错误和不孝。我心里在说，母亲，你一定是心里苦，要听我讲一个笑话，好让你留一个笑脸才走。可是，我不但没能让你生前过上好日子，竟然还没有满足你最后的如此简单的一个愿望，我这是你养的白眼狼，我没有良心，不孝不顺，你培养我读的大学，我却读成了猪样！

从此，只要说起母亲这个话题，我的心灵再无安宁。我的愧疚和悔恨无从表达、无从释怀。不管我后来多孝敬父亲，又或者每年即使千里迢迢也几乎从不缺席给母亲扫墓，又或者独力盖好了父母亲建了一半的房子，甚至后来每当乡亲或者亲戚遇到我总会说的，"你母亲没福气啊，要是还活着就可以跟你爸一样享福了"，我都无法减轻心理悔恨和愧疚一分。是的，一切都没有用。我甚至都不敢祈求母亲在天之灵的原谅。

噢！我的可怜的母亲，我的敬爱的母亲，我的无法请你原谅的母亲！但愿你往生幸福，拥有一个真正好的、孝顺的、会给你讲笑话的儿子。

我终于迈过了心里的坎，打通了我心中那个拥堵了三十六载的、我对母亲的思念和悔恨的情感堰塞湖，畅快淋漓地写了我的母亲。这时间真长啊！但好在，时间消蚀不了我对母亲的怀念。今天，借着这个母亲节，就在这里，我终于可以对我的母亲说：

姆啊，阿奴想念你，阿奴爱你！

三十六载的忏悔与怀念——母亲节忆母亲

注：姆啊，家乡话对母亲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