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家乡那边有一条倒淌河,是从平坦野地里蜿蜒着逆上雪山的。仰望它的时候,我真相信世界是倒流的。
1、冬天、心脏
我今年24岁,本命鼠年。留在一个冬天很冷很漫长的地方工作。
去上班的时候,我在长长的大摆毛衣下面偷偷勒着一条红裤带,是长辈们说――这样避灾且好命。我一边迷茫空旷,一边乖巧听话地给既定的“好命”加点锦上添花的料,什么红裤带、金镶玉。之类的。
在维持?或在填补。
妈妈们义愤填膺地指着我教育孩子“要好好学习!考个吃喝不愁的好工作!”末了觉得起承转合的戏文还差一分,又再言笑晏晏地奉承上一句――
“没办法,人家命好!”
命。对,这个好东西叫做宿命。
我考了三流学校是命、洗面奶挤到牙刷上满嘴泡沫是命、隔壁男人赌博扔下老婆孩子跳江也是命,就连被面试官记差姓名错进了好单位的大乌龙也是命,虽然这一个有补交钱。
多好――我活得金碧辉煌是命好、活成脚底污泥是因为命不好,什么责任都不要负、什么压力不用有,我就随随便便、乱七八糟地生长,反正命定。
我听话地按着宿命安静生长,不臆想、不意淫。
安静地等待冬天过去――讨厌冬天。这是我唯一鲜活的情绪。
可是,最近一段日子头晕胸闷的毛病愈发严重。我没办法了,只能扒开厚厚的棉衣去看,这一看可了不得――我的心脏,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在原本心脏的位置――对。它现在不在了。内里的血肉蒸发消散、仅剩的褶皱皮肤条条裂开卷成栏杆,露出空无一物的腹腔。细细的殷红色血液从那些“皮肤吸管”里流上脖颈,时断时续、偶尔冒泡。看得我心惊肉跳。
我害怕、我惶恐,我觉得我应该表达出来。我慌张地去想措辞,却只能想起别人的诗――
“像木头一样哭着。”
我去哭。像一块木头一样。我明明有那样好的宿命为什么会被掏空心脏?我明明那么乖巧听话为什么心里空荡荡?
你也在相信和践行宿命吗。这样的你在过马路前也会左右看吗。――可是我这里的冬天太冷了,一张嘴就冻结住唇齿。犹犹豫豫一番,为了避免扯开皮肉的疼痛,我决定放下问题。等冬天过去。
再者,我也不想冒险破坏自己好看的唇形。我换上层层叠叠、环环相扣的厚衣服,厚厚地圈住那长出了栏杆的胸膛,不漏风。也没有人发现我没有心。
我今年72岁。为了防止肋骨断开,我不做广播体操。
我们会变老是因为一个冬天有三年。
2、伤疤、齿轮
我今年72岁。不做广播体操,却仍受了伤。
再次发现自己身体出问题是握笔写字,指节上粉红色的小小伤口一开一合细微地挑逗着神经末梢。戴了老花镜去看,在关节上、手腕上、脚踝上……细细小小的殷红色缝隙叫嚣着存在感。不疼。但总觉得我的心会从这些痕迹里流走一小块、就是和那疤痕一模一样大的一小块。
――对。没错。我的心脏还在,因为我没再脱过衣服。只要我不去看,我的心脏就还在――
我仍然不会疼痛,却再次感觉到巨大的空荡和恐慌。因为心脏器官只有拳头大小。但是我的身体上却一直有这些小小的创口。它生生不息,我快要死了。
这次因为想不到诗而没有哭泣。
我翻箱倒柜地去找诗句。一本年少时读的旧书从书橱缝隙里砸下、在空气里浪荡着灰尘摔开摊在地上――汤川对石神说:
“你我都不可能摆脱时钟的束缚,彼此都已沦为社会这个时钟的齿轮。纵然自己渴望率性而为,周遭也不容许我们这样做。这虽然同时也让我们得到了安定,但失去自由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个世上没有无用的齿轮,也只有齿轮自身能决定自己的用途,这就是我想说的。”
齿轮。是一个齿轮、是一只巨大时钟里应该准时运转的小小机械体。可除了少数天赋异禀、长成了指针模样的木芯在清晰明朗的指向下嵌入预设的位置,大多数的齿轮――大部分的你我,都只是一块原木。如何被打磨、雕琢成什么模样、目的镶砌在什么部位,都是“齿轮”自身主观能动性决定的。
渴望自由,却又囿于规则。――有人以所谓规则束缚自我,说那是他不自由的原因。
或许你应该想过真正自由的含义。只是想要过得轻松,这不是自由,只是逃避。得到解放的时候,才能自由。
我知道了,那些伤疤是我一次次杀死自己得来的。我以不该负责的期许为理由、以不存在的规则为借口,树立自己虚伪的善男信女形象,然后在一次次将醒未醒的梦里,虐杀自己。
疼痛在黎明恍惚成幻觉。我醒不来。
可是伤疤最终会堆砌成山,我弯曲双手去探寻心跳还要翻越一道沟渠。心火没灭尽的人,仍在挣扎。
就像一只不安分地松动自己的齿轮,我想尝试自己是否有非存在不可的固定位置、或是非得要我献祭一生的表演责任。抑或,可以飞翔。
我今年8岁,我说:我想要当太空人!
“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3、渡、宿命
我今年8岁。却不能当太空人了,因为近视。
我和宿命的战争还没打响,就因为看多动画片败下阵来。我的热情被打击,我又要怀疑人生了。
我常常不懂,为什么我比别人多些痛苦。就像廊檐下的石板,独独我头上那一片青瓦是破烂的,涓流暴雨皆不能抵挡,杀人诛心似的在我身上砸出孔洞。别人是滴水穿石的意念洪流,我是斑驳丑陋的石。
我呼喊疼痛、我崩溃暴怒,皆不能闪躲。
心却在被杀伐的过程中变成渡船,我寻找本性想靠的岸。从不可名状的迷茫荒原、到彳亍难言的挣扎沟渠、再到跌碎躯壳的高山巨崖,彼岸虽仍不是一马平川的青云路,但好歹我有船。
可渡。
心做渡船,命理被打磨。我们仍不可一厢情愿地率先而为,却能在步步跋涉中完成各自的朝圣,以躯体上的万千泥泞换精神自由,得一和“宿命”讲和的机会。又或许,真正自由的你早已看不到它。
我划了艘小船,安静前行。胸膛那里偶尔会泛起隐秘的疼痛,我知道那是新生的心脏在缝补皮肉,江河湖海里的清冽水汽摩挲着我那过早衰老过的褶皱皮肤。
只有那些愈合了的小小伤口在皮肤上留下痕迹,深深浅浅的褐色道子纵横交错,我像一块斑驳的碎玻璃墙。
但并不介意这大河流淌过的痕迹。我折腾这一遭的理由及其简单:
不想将感受爱的能力全部用来感受疼痛并自我沉浸。
我今年24岁,本命鼠年。我划着船,我只想离开这个冬天很冷很漫长的地方。
家乡那边有一条倒淌河,是从平坦野地里蜿蜒着逆上雪山的。仰望它的时候,我曾相信世界是倒流的――
那在我一生体验中极少有的、时空的错乱感,但那终究没让我疯狂。我俯身在粼粼水光的投射里看见自己的身体里的河,它寂静孱弱地朝另一个方向川流。
那河是镜子。
世界和你我从没倒退行走,我也并不期望自己身体里那长河可以倒淌,去以预知前事为由,做出及时改变航路、修改过往的选择。如今我只想往前走,说不定哪天呀――
“我一生涓滴意念,侥幸汇成河。”
文/上巳 文章来源公众号【故事篓】,已授权,未经许可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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