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黎明

作者: 骑马的张果老 | 来源:发表于2020-06-08 09:42 被阅读0次

    题记

    本文根据历史杜撰,如有雷同实属故意

    1

    我望着水中的自己,油腻的面庞上挂着弯曲的络腮胡,硕大脑门上顶着一顶歪歪扭扭沾满污渍的绿色帽子。裸着的胸口上点缀着一把茂密的护心毛。“What the FucK,”我脱口而出一句脏话。这模样,仿佛搞错投胎的二师兄。

    四周望去,自己置身于一个热闹的集市。眼前的摊位上挂着一只已经烫了毛的猪,一把奢华内敛的尖刀笔直插在猪肚子上面,似乎等着我给他开膛,此情此景,我的职业已经昭然若揭。

       “卧槽,该不会是那个在水浒活了半集不到的郑屠吧?”

    四下张望,我小心提防着突然来买肉的鲁提辖,等了半日也不见,慢慢放下心来。据说镇关西也算城里的一号人物,整天拿着把蒲扇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怎么会亲自动手杀猪。况且看我这摊位的规模,一眼望去便是小本经营勉强糊口,跟强买金翠莲娶了三个老婆的郑屠没得比。

    我和旁边摊位卖菜的老大爷唠了一下午磕,了解了自己名叫朱亥,从谈话中推断出这大概是战国末年的魏国,另外,沟通出一个极为不幸的话题,我年过四十,依然是个光棍。

       “也是,这绿帽子戴起来怕是要讨个吉利。”我摸了摸脑袋上那顶沾满油渍的帽子,自嘲道。心底顺带着泛起一阵苦闷,别人的穿越都是达官显贵,最次的也能混个位极人臣的东厂太监当当,可我爬了几千年来到这儿,连讨个媳妇的红利都没有。

                                        2

    夜灯初上,魏国的灯火稀稀疏疏,只够照亮自家的方圆寸地。收了摊位,我坐在门槛上,屋里堆了十几坛酒,估计朱亥这人平日里是个醉鬼,举着杯盏,我孤独地望着天上的月亮,酒很浑浊,不像蒸馏酒一般辣口,入口有些涩。李白曾言“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如今我成了李白未见过的古人,也替他望了望古时的月亮,只是相对而言,我依然是个今人,只是不知今夕是何夕而已。

    这矫情的思想似乎不太适用于我现阶段这魁梧的身躯和莽撞的职业。

      “朱兄,怎么今天喝酒不等我?”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打断。我转头望去,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削老者笑意盈盈地站在我面前。

    他不等我答话,径自坐在我身边,拿过一只空碗,自己倒上酒,一饮而尽,如此干了三四碗,袖子一抹嘴。

       “朱兄,月末发的散碎银钱用来买墨子竹帛了,晚饭还没吃,你看?”他笑嘻嘻地望着我,这是打算在我这儿蹭完酒再顺便蹭饭。

    我转过头,从屋里拿出一盘煮过的棒骨,他也不客气,与我在大街上一起大快朵颐起来。反正也不是我的东西,我不知道哪天就回家了,不吃白不吃,何况这老者和朱亥的关系应该非同一般。看他的样子,应该也是混了一辈子没混出个人模样来。

        “知道吗,今天信陵君来我当值的班上看我,并予我重金。想让我做他的食客。”

    信陵君这名字我有所耳闻,高中历史课本中有他的介绍,好像与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并称“战国四公子”。

        “你答应了吗?”这句话问的多此一举,若是答应了,还会上我这来蹭骨头吃?

         “我未应。”老人笑着摇了摇头。

         “为何不应?”

         “人人都说信陵君礼贤下士,我侯赢就是要试一试他信陵君的肚量。”

    哦,原来这老头叫侯赢。

    后来几天,侯赢每天晚上都会来,那头猪没卖出多少,在过期前,一多半被我们吃掉了。看起来,我只有这么一个朋友,我的人生该是多么的枯燥无味,除了杀猪,多数时间用来听这个老头吹牛逼。

    看在酒肉的份上,这老头儿还不忘记商业互吹一下。

        “朱兄,你常常自比聂政专诸,希望有一天能够实现自己未尽的志向。相信你我的将来必定会绽放不一样的光华,成全自己的侠义之举。”

    看这老头眼中闪烁的希望之光,俨然已将我当成人生知己。我笑一笑,自己都混成杀猪屠狗之辈了,除非立马揭竿起义上一趟水泊梁山。

    我想拍拍他肩膀提醒他“你都七十有二的古稀之年,还是个看城门的兵卒,谈什么理想。”但是我什么都没说。

    3

    侯赢说我是侠,侠是什么?以前也有人以侠客称呼我,只是往往在前面加上键盘二字。我的职业是学生,恰逢青春期,因为有生理原因的加成,所以靠着得天独厚的突然培养了不少愤青,我就是其中之一,现实中喷人有生命危险,像我这等鼠辈断不敢名目张胆,于是常常跑到网上跟别人过不去,我有一定的文学功底,擅长比喻排比,这让我的骂人的功夫远胜旁人。时事、娱乐、体育、科技,我将我毕生所学应用于各个领域,与无数人吵架。开始我偶尔会吃到败仗,我从败仗中汲取经验,最终悟出一套类似独孤九剑的愤青秘籍。

    自学成才后,我听说在网上骂人有钱赚,俗称水军。一般的水军,喷一条可以拿五毛,像我这种高段位的,喷一条可以拿一块,如果能在吵架中占据上风,还有三毛钱的额外收益。一开始,我是一个有底线的人,只喷观点与我相左的网友。后来我发现,底线这东西如松紧带般充满弹性,而钱,恰恰就能触发这种弹性。于是我毅然为五斗米折腰,加入水军,狙击枪变双管猎枪,抛弃礼义廉耻,见人就喷。

    因为常年浸淫喷人之术,电脑辐射加上雄性激素失调等原因,我长了许多青春痘,同学们给我送了个外号叫“榴莲皮”,望着镜子,对于这个比喻贴切的外号我竟无从反驳。电脑关机后,我的真实生活像我的外号一样狼狈,我是一个不够乐观的屌丝,在学校里是重点被收保护费的对象,看着我赚来的水军钱,就这么被高年级的同学拿走,我屁都不敢放一个。在我喜欢的女孩儿眼里,我是一个好人,这似乎是一个充满浓浓关怀氛围的称呼,有了这个称呼之后,那个女孩儿冠冕堂皇地和另一个怎么看都像坏人的男孩儿处了对象。

    我始终觉得这个世界对我怀有偏见,所以我不得以只能化悲愤为力量,我家的键盘仿佛一种效果甚好的春药,拿起它来,我就像超人穿上了外面那层内裤,有了无穷的能量,大到可以呼风唤雨。我举着键盘砸倒一切旗帜,为了钱可以挑战任何权威,反正我隐匿在万千同胞中,没有人能够抓到我。“马中的赤兔,喷子中的吕布”在我的口水中,没人能撑过三个回合,我被各大平台封禁了无数个马甲,每一个马甲都代表着一长串赫赫战功。

    我就这么活在渺小和伟大的夹缝中,直到有一天我梦到一个老头,老头把我带到了魏国。

    “你是谁?”

    “时间老人。”

    “你来做什么?”

    “今天你在一个论坛里骂了我,说我厚颜无耻?”

    “我。。。我没说过。”

    他一挥衣袖,眼前变戏法似的出现一块儿硕大的屏幕,屏幕上是我在微博与人争吵的桥段。引起纷争的是一个舍己救人的英雄,我收了钱去抹黑他,当时电脑前的我,舌战群儒,引经据典,用充足的弹药轰炸每一个想要反驳我的人。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当时自己的表情,离我意淫的那副溢满圣洁光辉的高大形象差距甚远,反倒是油腻浸满毛孔,让脸上每一颗突兀耸立的青春痘都流露着说不出的猥琐。

    那场没有硝烟的战役,最终我成为赢家,其实每个人都有弱点,有先哲言道人是复杂的,要想真正的了解一个人就要站在他的每一个侧面。网民素质有限,理解不透将心比心设身处地的意思。片面性决定了他们极易受到蛊惑和煽动。道德的牌坊在现代社会廉价得很,你可以随意设立,也可以随意推倒。

    拿我面前这个英雄而言,英勇赴死、舍己为人是他的一个侧面,要想击溃这个伟岸的形象就要从另一个侧面入手。比如他的私生活是不是混乱,有没有什么道德污点,把所有能够考虑到的都放在显微镜下面展示一番,任你完美如和氏璧,也势必能揪出点瑕疵。如果没有,那也无妨,作为喷子,自然要熟练掌握制造故事的业务能力,把精心矫饰堪比三俗生活剧的段子po到网上,找同行带一波节奏,不用担心它不火。

    所有的英雄都躲不过暗枪,如果躲过那就再来一枪。很快这个英雄包养小三的新闻就不胫而走,在各个平台如瘟疫般传播。此刻,莫要忘记给所有吃瓜的群众一人发一根道德的大棒,把他们全部裹挟成真理的卫道者。再利用大众的仇富心和嫉妒心煽风点火一下。

    一切按照剧本走,让新闻变成可以随意操控的泡沫剧。这个套路合乎逻辑,传承了千年,据说在剧本的安排下,群众们用西瓜皮砸过岳飞,用一张张利嘴啃食过袁崇焕身上的肉,还拿馒头沾过秋瑾的血。所以,区区一个舍己为人的英雄,很快成为了蝗虫飞过后淹没的又一根稻草。 

    后来,这个在歹徒面前悍然然无惧铁骨铮铮的汉子,在满屏幕的唾沫前面,拿起刀愤而自杀,好在未遂,让我躲过一个间接杀人的罪名。此役过后,躲在电脑后面洋洋自得的我几近封神。

    累累如丧家之犬的英雄在微博更新了一条动态“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宁愿自己没有选择挺身而出。”

    我大义凛然地回复到“如果时光倒流,先回到娘胎里好好把落下的思想品德补一补吧。时光老人要是真把你送回去,那他比你还要厚颜无耻了。”

    “自己说过的话不敢承认吗,还是说以为躲在屏幕后面就没人找你秋后算账?”老头质问我。

    这句话戳到我的痛点,哑口无言。

    他把苍劲的手放在我的头顶,我欲挣扎,可怎么也动不了。

    “你该不会想杀人灭口吧,我不过骂了你两句,我道歉还不行吗。”在恐惧面前,我已吓尿。

    老人露出慈祥的微笑,摇了摇头。

    “说出去的话,若收得回,也就不会有马前泼水,覆水难收了。别害怕,你虽口吐秽语,却罪不至死。你觉得你是侠客,你觉得用键盘恶语中伤别人就是你的功绩,那好,我索性让时光倒流一次,让你去过一过侠客的瘾,也让你知道何为英雄,何为一诺千金。你不是要回去补补思想品德吗,给你这个机会。”

    巨大的晕眩感,让我眼前闪烁着无数破碎的光斑,我在这些光斑里面摇晃漂浮了很久,到了这里,成为了一名屠夫。大概时光老人的目的就是让我见一见侠客,并不是让我成为一个侠客,所以我没有白马和吴钩,也没有飒沓如流星的潇洒身姿。只有一个买卖不怎么好的肉摊和一个有点神经质的朋友。

    4

       “朱兄,你觉得什么是英雄?”侯赢坐在我的摊位上。

       “能够做出一番惊天动地大事迹的人,大概就是英雄吧。”

       “何为惊天动地的大事迹,远到大禹治水、武王伐纣、近到齐桓公、晋文公诸侯争霸?我们不过是夹在这洪流中的小小尘埃,可在这些光耀万代的杰出之辈后面,就没有别的人能够称为英雄了吗?”

    我陷入沉默,没有电脑和键盘的时候,我是一个不太喜欢和人争执的人。

    “那么,朱兄,你我二人算是英雄吗?”

    我自嘲的笑了笑,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下,又扫了一眼侯赢,意思是你我二人都混成这副模样了,还想着当英雄?

    侯赢哈哈一笑,“朱兄啊朱兄,你什么时候也会在意这些俗事儿了,你我二人胸怀大志,我书读百家,习得一身治世的本领,一辈子都在寻一位良主。而你,有豪侠之情,乃是立于天地间的慷慨大丈夫。若你我不能称为英雄,何人能称为英雄。那些居庙堂而不为君分忧的达官?那些在摊贩集市豪掷千金的显贵?”

    面对这一连串的疑问,我依旧闭口不言,只是觉得这老头大概是被心灵鸡汤洗了脑。

    他猛灌一杯烈酒,拔出腰中铜剑,兀自耍了起来,口中似是在用魏国的方言吟唱一首乡间民谣。战国时,礼崩乐坏,僭越佩剑的人越来越多,但侯赢这人却总是在夜深无人的时候才把剑配上,他是个倔强的人,在遵从礼乐方面有自己的固执。看着老头舞剑的姿势,一点也不像古稀之年,倒像是个英姿飒爽的少年男儿。

    舞罢剑,他在月光下喃喃道“终有一天,你我会在史书上,书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5

    信陵君来得那日晌午,我正在摊位上抠自己的脚丫子,魏国的夏天燥热得很,拥挤的集市蒸腾的热气被川流不息的人群包裹得密不透风,与干燥街头的马粪勾搭在一起,释放出刺鼻的气味儿,熟络了行市和风土人情后,由于不知道几时才能回去,我开始操扯自己的摊位解决温饱问题。

    对面有个卖鸡蛋的女人最近几天常常对我目送秋波,我俩眉目传情了很久,只是苦于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表白。

    隔着很远侯赢就在马车上呼喊我的名字,洪亮的嗓音盖过了市井小民讨价还价的嘈杂,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每天饥不果腹老人展现的中气,我把从脚趾缝里抠出来的赃物随手在衣服上面抹了抹,站起身顺着声音所在的方位张望,前面拥挤的人群纷纷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三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驮着一辆朱漆镂空的辕车缓缓向这边驶过来。车头一位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手持缰绳和皮鞭,侯赢并排坐在他旁边。

    这时集市看热闹的人已经开始探头窃窃私语。

    “那不是信陵君吗?”

    “信陵君?当今魏王的兄弟?”

    “可不是,我自家兄弟在府上当差,日常府里都是从我这里要菜,断不会认错的。”

    “如此高高在上的贵公子今儿怎么给别人当起车夫来了,那老头不是在城门当差的侯赢吗,跟朱亥关系不错。”那人说罢眼神像我这瞟了瞟。

    我不屑用余光与他瞧人矮三分的狗眼互动,挺直了腰板朝马车迎了过去。回想起来,大概这是朱亥在这个集市上最风光的一次,卖肉的摊位有不少,而今天,朱亥绝对是他们中间最靓的那个仔。

    毕竟是面见战国有名的大人物,我礼貌性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头上的那顶绿帽子。侯赢先一步跑过来,脸上挂着浓浓笑意,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老头骤然间又年轻了十岁。信陵君跟在他后面,集市上的人纷纷侧目,打算一睹这绝世公子的音容笑貌。就连平日里对我青睐有加的鸡蛋女,眼睛也被他勾去,这让我十分不悦。

    信陵君站我身前躬身行了一个礼,我赶忙还礼。

       “常听侯先生说起朱侠士,有缘得见,幸会幸会。”不愧是以礼贤下士而闻名战国的信陵君,对我这样的屠户都是彬彬有礼,难怪人家能成大事。

    侯赢不管这些,拉着我的手径直走向屋内,转头对信陵君说道“有劳公子在此稍等片刻,我俩老友多日不见,叙叙旧。”

      “艹,明明昨日刚刚在我这蹭完酒肉,今天又说阔别很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礼貌地向信陵君投以几抹略显油腻的微笑,心内暗骂。

    侯赢将我拉到屋内,敛起笑容,郑重说道“朱兄,我常言自己遍寻良主而不得,如今良主就在眼前。”

      “你是说信陵君?”我故作不知,假装应和。

    侯赢点头道:“而今阅遍各诸侯国,烽烟四起,秦日渐强盛,大有横扫六国之势,天下有变,你我为魏国子民,自当为国家尽绵薄之力。朱兄大志可抒,可否愿与我同去信陵君门下?”

    我沉吟良久,心中虽对卖鸡蛋的少女有万分不舍,但想着当了信陵君的门客,锦衣玉食自不必说,何愁天涯无芳草?于是欣然应允。

    侯赢见我应下十分开心,握着我的手开始东拉西扯。我示意让人家信陵君在外面等着恐怕不好,侯赢却毫不在意。这人平素里散漫癫狂惯了,竟也不分时间场合。

       “真个把自己当成刘玄德三顾茅庐的诸葛卧龙了。”我心内嘀咕道。

    信陵君果然无愧自己仁爱宽厚的美名,在外面足足站了半个时辰。侯赢拉着我的手方才踱步而出。信陵君躬身道:“先生请上车,我已叫人备好酒菜,只等先生光临寒舍”

    上车后,信陵君亲自坐在马夫的位置,执辔御车,而侯赢,其间也不相让,潇洒淡然,不发一言。

    席间的客人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他们大概不知道公子要接的是这个在城门口站桩的糟老头子,当然,还有我这个卖肉的做添头。所以我们就坐的时候,满座宾朋的脸上撰写着斗大的不耐烦。人情冷暖,原来看脸色吃饭从战国就开始了。

    “敢问两位先生高就?”觥筹交错间,一位食客问道。这个问题一时颇为尴尬。

    我看向侯赢,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我为大梁监门小吏,这是我的朋友朱亥,隐居于市井之中。”

    “什么隐居于市井之中,你直说在东市口卖肉不就行了,哈哈哈”食客嘲讽道,一时席间笑声不断。

    我脸上青红不定,却见侯赢若无其事,云淡风轻。

    “不知列为兄台何故发笑,是笑我俩位卑尊低,还是笑信陵公子的仁爱宽厚呢?公子礼贤下士,不计较我二人的出身,多次拜访相邀,赤诚之心却遭列为嘲弄,大家食君之禄,不觉得脸红吗?”

    这几句话说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老头在心中的地位不觉间拔高三尺。那位食客欲言又止,脸上有些挂不住。

    信陵君起身打了个哈哈,道“在座各位都是能人贤士,屈居我魏无忌府上,承蒙不弃,以后大家都是同僚,自当一心为我大魏尽忠分忧。侯先生和朱先生久居山野,本无心于庙堂,实是我魏无忌太过渴望贤才,多次相邀,才答应到府上祝拳。”说罢明着抛给老头一束秋波,充盈着求贤若渴的暖意。

    酒宴继续进行,相互敬酒间,大家已是微醺,这时不知哪个食客借着酒劲插了一嘴“尔已是古稀之年,孱弱身躯拿什么报答公子的知遇之恩?”此话将堂上将要偃息的星星之火再次点燃,于是大家又议论纷纷,哄嚷起来。

    信陵君面色一暗,已有些不悦,欲要呵斥,这时侯赢从座位上站起,慢悠悠走到堂前,环顾一周,向魏无忌抱拳躬身道“身无长物,可以死报君。”言出肺腑,铿锵有力,堂上喧闹者瞬间静了下来。

    信陵君赶忙起身,紧握老头双手道:“无忌心向我大魏子民,蒙贤者不弃,心生惶恐,今后有先生助,有在座诸公,同心于我大魏社稷,是大魏之幸,子民之幸啊。”言语间透着殷切与恳挚,闻着无不动容。

    后来,我常追忆起老头当时的神情,他望向信陵君的目光中包含赤诚和感激,以及一个暮年老人无惧生死的壮烈,那一瞬间,他与魏无忌眼中似有花火炸开,久久不散。

                                    6

    公元前257年,秦军攻赵,唇亡齿寒。魏王遣派十万大军援赵,中途遭秦王威胁,于是叫大将晋鄙按兵不动。信陵君心急如焚,深忧赵国安慰,但魏王不出兵,徒叹奈何。

    距我与侯赢入府已是两年有余,这两年,天天吃喝不愁,未曾给信陵君献过一个计策,但公子却日日以国士之礼相待,想想我俩真是将吃白食的境界发挥到了最高。侯赢又老了两岁,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后,他的身体反而大不如前了,尤其这几日深夜常常咳嗽不断,背也驼了,两颗门牙光荣下岗,已无啃棒骨的雅兴。只是酒每天是照喝不误,喝完就与我吹牛逼。

    这天,信陵君忽然将门客召集在一起,面色凝重,沉吟良久,高声说道“今日赵国危矣,魏国与赵多年交好,共同抗秦,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王惧怕秦国强大,不敢犯难,我试图谏言,却屡遭训斥。今日,魏无忌愿以血肉之躯挡十万秦军,援助赵国于危难。承蒙各位抬爱,有欲随无忌去者,可佩上刀剑。不愿同往者,大可在门口侍从处领些银钱,投奔他方。”

    这番话,我听得热血沸腾,刚想要站出去响应一下,却被侯赢拉住,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发声,我不解他的意思。

    却见他,迈着老态龙钟的脚步走到信陵君面前,做了个揖道“老朽年迈,已无上阵杀敌的力气,只能在此祝公子一路顺风。”话一出,人群中炸了锅,大家都还记得侯赢当日在筵席中掷地有声要以死报君的话,如今却连战场都不敢上,岂不是自己扇自己的耳光。此时人群中已有人骂出了声。

    信陵君涵养有加,抬手止住骚乱的人群,道“无忌体量先生年迈,今日一去,九死一生,恐无再见之日,大家各奔前程,后会无期罢。”说完,拂袖而去。

    第二日,信陵君率门士三千之众,直奔赵国。

    我问侯赢为什么我们不去,不去也就算了,怎么连行都不送?

    侯赢依然坐地稳如泰山,颔首笑道“他不久就会回来的。”

    我不解,觉得这老头脑子似乎进了水,好不容易寻个英明的君主,却不思报效,反而得罪了人家。于是我开始收拾回家的行囊。

    没多久,门开了,信陵君就站在门外,身上挂着一席折返而还的风尘味儿。

    急匆匆步入客厅,未等行李,话匣子已经打开:

    “先生,我自问待先生不薄,你不与我一起赴死也就罢了,何以连送都不送我。我无意冒犯,一直觉得先生与他人不同,今日所见,实在令无忌心寒。” 侯颖双手缩在袖管,眯着眼睛静静地坐在那儿,神态如常,不见悲喜地听完信陵君劈头盖脸的质问。

    魏公子毕竟是绅士,眼下虽然怒火中烧,脾气发作起来却还是兼顾着自己儒雅的秉性,问完不见回应,两人就沉默地杵在那儿,场面一度极为尴尬。

    少顷,侯赢不急不缓地问道“公子此番折回,怕不是单单为了来骂我和朱兄一顿,解解闷气吧。”

    信陵君不置可否。

    侯赢缓缓站起身来,佝偻着身子庄重地作了个揖。信陵君赶忙上前拖住,“先生这是作何?”

    侯赢起身笑道“老朽在这替府上的兵甲及那些欲随公子赶往赵国的食客谢公子再生之恩。”

    信陵君拂了拂袖,冷哼一声“我岂不知,此去赵国无意以卵击石,螳臂当车。可与其在此坐以待毙,等秦军吞完赵国兵临城下,倒不如以我性命做赌,期冀能够令大王动容,出兵一战。”

    “公子所言,不过是匹夫之勇,白白葬送这千余人的性命,再说大王对公子素有成见,此去不过是成全了他人而已。”

    “那依先生之见,有何其他良策?”

    侯赢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摆出一副磨磨叽叽莫测高深的模样。

    “哎呀,已是燃眉之急,先生就不要卖关子了。”

    “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不知道公子的意愿如何。”

    “先生,为了我大魏,无忌命都可舍弃,还有什么不可为,先生但说无妨。”

    侯赢略一沉吟,道“尝闻大王身边有一如姬颇得宠幸,她素来慕公子之名,若公子能够前去说服她,将大王出兵的虎符窃来,大事可成。”

    信陵君听完沉默不言,我在旁暗道,先让魏公子行美男计,再让如姬行美人计,老头这连环套比当年的陶朱公范蠡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非常关头,公子还要去考虑自己的名声吗?”侯赢加重了语气。

    信陵君轻叹一声,道“如姬那里,我去游说,只是即便窃得虎符,晋鄙不肯发兵又当如何?”

    侯赢笑道“这一点,老朽自有安排,公子请放心。”言罢朝我望了几眼,这目光蕴含几多暧昧,令人不寒而栗。我心道,你施你的美人计,干我何事儿。

    信陵君心下似已了然,拱了拱手“感先生良言,若能救得我大魏,无忌再来拜谢。”

    侯赢回礼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何况干系百姓苍生,侯赢分内之事,不足为道。闲言少叙,公子不要耽搁,现在就去吧。”

    侯赢仿佛资历深厚的老中医,早已把各方的脉象掐了个准儿。那辅以美色的连环套不负众望,几日后,如姬顺利自魏王处窃得兵符,信陵君便火速议好了赶往赵国边境的行程。走之前,我与侯赢畅饮到很晚,他拉着我的手“朱兄,还记得那天老朽跟你提起英雄二字的含义吗?如今大势所趋,你我二人能不能在青史上书写下自己的名字,就看你了。”

    “卧槽”我有些懵逼地看着他。

    他从身后抱出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锻造的镔铁大锤来,塞到我手中说“明日,你与公子同去见晋鄙,如果他对出兵有疑义,或者怀疑公子,你就用这个锤子砸死他。”

    砸死他三个字说得云淡风轻,或许我当时有点酒精上头,像我这种平日里架都不敢打的人竟然会答应杀人这种无理要求。

    “罢了罢了,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今天老子索性就死得重一点,陪你这老小儿玩到底。”

    “哈哈”侯赢端起酒碗,长笑一声道“未曾想朱兄素来不蕴笔墨,今日却能说出如此振聋发聩的肺腑之言,令老朽刮目相看。”

    我放下手里的棒骨,甩了甩沾满油渍的手道“你忒也看的起我,这他娘的是司马迁说的,不是我说的。”

    “司马迁,何人也?”

    我嘿嘿一笑,莫测高深地超老头眨了眨眼“一个在后世给你做传的人。”

    夜已深,我们喝了很多酒,直到醉在卧榻前,沉沉地睡去。

                                    7

    翌日,老头一大早从床上爬起来,蹲在院子的老槐树下反复打磨那把生了铜锈的长剑。我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信陵君定得是午时出发。缓步走到庭院,昨夜的酒劲还未曾褪去,脚步虚浮,头也疼得厉害。

    走到槐树下,侯赢还在磨剑,斑斑锈迹剥落磨刀石上,现出锋利的青铜色。他将清水缓缓淋在剑身,白色的粗布麻利地一抹,端到阳光下面,朝阳在剑刃上面温柔地蕴起一层斑斓,照着侯赢浑浊而坚毅的眸子。

    半晌,老头敛起身上的那股肃杀,转过身笑吟吟地像我拱了拱手。

    “侯兄清早起来打磨这把利器,是要随我们一起去吗?”我问道。

    老头摇了摇头,右手食指在铜剑上弹了一下,剑身震颤发出阵阵吟鸣。

    “君子动则思礼,行则思义,不为利回,不为义疚。朱兄,此语出自《春秋》,这把剑随我四十载,除了朱兄,未曾示人。因我遵君子之礼,一介匹夫不做僭越之事。”侯赢转过脸来缓缓道“但今日,我为信陵公子座上宾,献计于大魏,希冀能救万民于水火中,行大丈夫之举,此计若成,后史可书。”

    我点点头,附和道“虎符已经窃得,此事必举。”

    侯赢将剑缓缓收入腰间,抬手道“今日赢佩剑入市,不算越礼之举。今日赢佩剑入市,不负胸中所学。今日赢佩剑入市,不负少时义气。”言罢,试探地挺了挺胸。眼前明明已现暮气的老人仿佛又回复了早先的精气神。

    “朱兄,此事成败皆系兄一人,兄尝问我英雄为何,兄生于乱世,埋侠义于市井,在我看来兄此举若成,不逊于聂政专诸之流,义士当不问出处。”

    我沉吟半晌,胸中升起万千感慨,所思自己来此的种种,如今到了挺身而出的时候,站的角度岂不是与当时被我辱骂险些自杀的人一模一样。我未经别人所遇之事,有何资格对人指指点点。如今我遇别人所遇之事,方知其间的沉重与难处,我又有何脸面去痛骂那些苟利生死的同道中人。

    思绪良久,抬起头时侯赢已经走到门口,只听他高声道“此刻正是集市繁华热闹之时,昨日那些以你我相交而不齿之人,今日过后,当会记得,有个配士人之剑的老朽和一位名唤朱亥的侠士,为大魏,为这个世道,做的一切。朱兄,我持剑当歌,在城楼等你们。”

    自古逢秋悲寂寥的原因,大概是因为秋天迎来了太多的离别。午时,信陵君拿着如姬窃的虎符,准备去驻兵处找晋鄙。

    老头今天打扮的很正式,配上那把青铜剑,一扫老态龙钟之姿,荣光焕发。

    信陵君和侯赢仍然在寒暄着,沉吟良久才转身上了马车。

    侯赢望着我们的背影,眼角似乎泛起了泪花,远远听他高声道“蒙公子厚爱无以为报,侯赢对当日立下的诺言,片刻不敢忘。今日公子以身犯险,侯赢当沐浴焚香,于城楼上翘首以盼,待公子事成之日,自刎以报公子知遇之恩。”

    这句话断断续续传到我的耳朵里,车队已经走出很远,冷瑟的秋风吹起一阵黄土,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侯赢跪拜在地上。转身望向信陵君,他眼中多出一抹从未有过的坚毅。

                                 8

    从那天起,我似乎理解了英雄这个词的含义,我记得《英雄本色》中小马哥说过一句话,“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有些人正如这句台词所说,等了一辈子,仿佛就是为了等一个人,等一个时刻的来临。

    杀晋鄙的时候,我一锤下去,隔着铜盔将他的头砸了个稀烂,血浆在我眼前爆开,我却未曾感到恐惧。那一霎那,许多张脸在我脑海中掠过,侯赢、信陵君、卖鸡蛋的妇女、时间老人、我追求未遂的姑娘、被我辱骂的英雄。

    所有的一切变得恍惚而又真实。

    秦军被击退了,我回到大梁,来到侯赢的墓前,带了一壶酒,他信守了自己以死相报的诺言。我煮了一盆棒骨,时间仿佛回到我初次与他相聚的那个夜晚,秋日的月色很美,美到酒喝了三碗人就醉了。

    在这个夜晚,我似乎说了很多话,跟他说我其实是一个贸然闯入的现代人,跟他说我的遭遇,我的过去,以及我的理想。直到我迷迷糊糊睡去,直到这个很长的梦突然醒过来!

                                 9

    当梦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电脑前,我捧着键盘,望着夜里还在不停闪烁的电脑屏幕,走了这一遭再回来,觉得似乎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于是我打开那条抹黑英雄的帖子,开始发一些道歉的话为过去的自己洗白,并试图替这个落魄的英雄发一下声。

    不出所料,我很自然地为自己的单纯付出了代价。当键盘侠这么久,在网络江湖里厮混,多少能够预见此举的代价。可我还是低估了群众的力量,以及他们随意切换立场的惊人速度。我打出得那段道歉文迅速被淹没在人群的汪洋里,当时被我煽动的无知群众在第一时间倒戈相向。道德就是真理的年代,我这未曾泯灭良知的忏悔,成为咎由自取多行不义的佐证。我渐渐体会到被舆论反噬的痛苦滋味,那条绑在我裤子上,让我引以为傲的道德松紧带,如今已变成别人紧紧勒住我脖子的绳索。我哑口无言,无从挣扎,等待吃瓜群众用飞溅的唾沫来审讯我。

    人们比想象中更加有效率地再次给那位英雄立起了一座比之前更加富丽堂皇的牌坊,而我诽谤英雄的种种,理所当然地成为这光辉伟岸形象塑造过程中的一个注脚。就像那个不走运被我砸死的晋鄙,孤独地像个笑话一样地撰写在史书的短短几行字里。我沉默地注视着一段段如刀子般杀人不见血的文字在屏幕前闪烁,之前介绍活儿给我的雇主,眼见事情败露,担心惹火烧身,急匆匆将我的个人信息po在了网上,让我变成众矢之的,从幕后到台前,我灰溜溜地被拉出来,接受更为深刻的审判。

    “一个在校园里忍气吞声的懦弱屌丝,靠在网络上喷人博得存在感,到底是教育的缺失还是道德的沦丧。”专家振臂高呼社会的温暖和关怀。

    “这种人渣就得弄死他,别让老子碰到他,碰到一次我打一次。”路人甲义愤填膺。

    “听说校园里还有人欺负他,我觉得那些混混还是太仁慈了,这种欺软怕硬就知道躲在电脑后面恶意诋毁的键盘狗,就该他妈的吃屎。”网友乙拍案而起。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样的父母教育出这样失德的孩子,听说他妈妈还是人民教师,这样的人自己孩子都教育不好,配他妈的当人民教师吗,他们该以死谢罪。”路人丙通过遗传学证明因为我不是好鸟,所以我爸妈肯定也不是好鸟。

    那几个欺负我的混混,有了道德的加成,很自然地理直气壮起来,听说他们准备在周一上学的时候,从校门口截着我教训我一顿,并把整个细节拍成视频,传到网上供网友泄愤。

    我从厨房里拿了一把水果刀,揣在书包里面,平静地在洗手间洗了把脸,现在的心情一如当时坐在信陵君的车上去见晋鄙一般无二,没有什么波澜,若说有,就是一丝不知从何而起的荒凉与悲壮。

    “侯兄,瞧瞧现在这个世道,今天你是英雄,明天说不定就变成狗熊。如今没人替你写传记了,你我那点事儿,放在喷子的显微镜下,哪里够看。”我摸了摸脸颊,自嘲道。

    “老哥啊,我非士,佩不起剑,再说现在管制刀具,容易被抓。侠以武犯禁,今天我就一把小小水果刀,和他娘的这个世道干一场。”此话说得豪迈,无意间感动了自己,想想此事不举,自己最多是法制栏目里的了了几个画面。即便此事成了,也不过是一个不良少年的狗急跳墙。

    罢了,罢了,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婊子,就别想着牌坊的事儿了,图一个痛快也无妨。

    整理了一下衣服,下意识地拍了拍书包,我大义凛然地向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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