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月光

        中学放暑假，父亲偶尔有事不在，会让我代班卖电影票。表弟也放了暑假，从乡下来镇上玩，跟着我看上几场电影。新鲜劲过去，小镇生活总是局促单调的，我俩觉得还是乡下撒欢更宽敞、更有趣，便决定晚上骑车回乡下。夜色渐浓，电影方映正酣，观众沉浸在银幕上的动人故事里，高音喇叭也已偃旗息鼓。我卖完票，跨上家里的永久牌轻便自行车，带上表弟一溜烟离开小镇，迫不及待地奔向镇外那浩大的山野世界。

        夜色静谧、安宁，路上只有月亮陪伴两个胆大的少年。月华如水，泻满高高低低的山丘和田野。暑热已经消散，空气中弥散着稻子和青草的清新气息。溪水潺潺，在山沟里欢快流淌，像是为我们奏乐助兴。通往乡下家里的公路很是简陋，纯为土路，坑坑洼洼，黄土、大小石头在月光下一色银白，似乎有了朦胧的伪装。自行车无需拨动铃铛，自己就在坎坷的道路上震得叮当作响。淡淡的影子在路上飞快地游动着，两个少年不觉苦累，放松心情、有说有笑奋力向前。夜骑没有白日里赶集烈日炎炎、车来车往尘土飞扬的窘境，我们可以独享这大山的静谧与皎洁的月光。

        夜色愈深，月光愈明，蛙声虫鸣愈兴奋。公路在山岭间盘旋起伏，转过寂静的坟茔山岗，座座石碑在月光里闪着幽幽青光，凌乱的荒凉中似有几分可怖；转进一方漆黑的山坳，月光消失，一股冰凉寒气突然袭来，浑身不禁打个冷战，奇特的凉风洞在暗夜里释放着无尽的冰凉；路过一道长长的山丘，阴影里坐落着一间孤零零的土坯房，茅草房顶，矮小简陋，那是一位麻疯老人在这荒野里的寄居之所，月色里影影绰绰，显得更为孤苦伶仃；而路旁一直有点点萤火，在田间地头闪烁，像是在追逐着一个个细碎而飘忽不定的梦。

        月光朗朗，群山沉睡。散落山间的土家山寨遵循着古老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也进入梦乡。只有月光打在那灵动的吊脚楼飞檐翘角处，剪出一片黛色光影，简朴的美丽中似有几分不可捉摸的迷幻。公路悠然伸向远方的田野，跨过一座青石小桥。桥下是蜿蜒流淌的小河，月色里闪着粼粼波光，氤氲的水汽在慢慢弥散，河畔薄雾渐起，生出一线朦胧。夜空中飘来几丝白云，纱幕般轻柔地缠住月亮，却未遮住一丝光亮。月的光华仍无忌地泻向这黛色山川，抚慰着人们静夜安眠。

        明月当空，我们是无心的月下少年。浩大的湘西大山里，谁也不知道沉沉夜色中，有两个少年在流光泻银般的月华里尽情游荡，无羁无绊地骑行，顺着月光的指引从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从一条河跨到另一条河、从一个寨子穿到另一个寨子，独自沉迷在无处不在的诗意月色里。一首那时《少年文艺》上的诗，正好描摹了此情此景：

        被农夫挂起来的山里月亮

        默默地走在乡间平平仄仄的石板径上

        传说它曾是白云化泉淙淙流淌

        驶入山里人淳朴静穆的目光

        ......

        那个月夜、那晚月光、那首小诗，始终难忘。它从少年时代一直流泻过来，映出故乡如黛的山峦、银色的河流、袅袅的山寨、清新的田野，打在我的身上，又透过胸膛、轻轻照进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