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桥再迎一场落雪,埋葬又一堆青骨。这是许自横到此地的第三个年头。
天地花白,有雪盈盈。攀登于男子肩臂,更是衬得睥睨人间。几百步外有一草亭傲然于冰河,名曰寒江。亭内人似一粒不见轮廓,只闻得曼谷琴声,似叮咚山泉沁人心脾却开始凝固,九霄银河遁入人间,低沉艰涩。
半晌后又如入西子湖畔,玲珑娟秀,红尘倦起柔和了玩世不恭的心。亭内人似卯足了劲,长啸一声宛若铁甲骑兵奔肆齐鸣,眷恋悔恨不甘种种情绪回荡于漫天桃雨花白,要上那九顶苍穹摘得那一轮明月。
许自横不由得痴了,经年紧锁的眉微微舒展开来,半晌后脸庞浮现凄凉的神色,不知是对何人说起又好似自顾自道
“翠楼歌,我喜欢这个故事。”
后侧的兵卒紧盯着寒江亭内的动静,为他撑起一把伞,遮住了扑面摇曳的雪花。
“将军,细雪湿衣,还是回去歇息吧?”
许自横回过神来轻轻点了下头,便不再驻足跨步回关。
“交给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回许将军,《翠楼歌》的作者魏先生已经在书房外等您呢。”
许自横便不再多言径直踏步回到了宣靖将军府,府内没有任何壁画,唯有一面‘晋’字旗装饰,‘晋’字旗高高挂立于殿堂案桌上方,虽一角残缺但却仍鲜明如血,坐在案桌下方椅上的魏先生魏册倚立马站起身来,微弓着腰,作揖道
“草民魏册倚见过宣靖将军。”
“嗯,魏先生请坐,赐茶。”许自横边说着边打量着这位有些落魄的书生,魏册倚其实年纪不是很大,堪堪二十六七的样子,但是他感伤眸子里透露出的挣扎和依赖,如同光与影的交错,只在斑驳枯叶中折叠的故事,就足以让人望眼欲穿。
此时坐在倚凳上的魏册倚再次起身,作揖道“谢将军,还请将军见谅,赏草民一壶浊酒吧。”
许自横点了点头示意一旁的兵卒,然后又微微眯眼,似有感叹“魏先生能写出《翠楼歌》这样的作品,看来身上有许许多多的故事啊。”
魏册倚抿了抿嘴唇,浊酒虽然苦涩,一下肝肠却不禁回味,忆起那些容易搁浅的事物。
“草民孑然一身,孤苦无依。让将军见笑了,《翠楼歌》是草民早年的作品,手法青涩,将军如此抬爱真是羞煞魏某了。
许自横笑了笑“魏先生的书本将军很喜欢,只是你写得不对。”
“嗯?”魏册倚有些疑惑,他不明白许自横毫无逻辑的一句话里究竟有什么意思。
“哪里不对?还请将军明示。”
许自横看着魏册倚,可他感觉自己看到的是一片万丈深渊,稍不留神就落个尸毁人亡,可身后却有一群后羌兵强逼着自己往下面跳。
“翠霞死了,她等不到楼鹤了。”许自横这样答道。
翠霞等楼鹤。这是许自横年少时尤为钟爱的书—《翠楼歌》里的情节。讲的是一位叫做楼鹤的书生与一位叫做翠霞的青楼女子相识相知相恋。但因为楼鹤家境贫寒又要赴京赶考一路缺衣少食。翠霞便变卖了饰物,又拿出自己存了多年的钱财,给楼鹤凑够了去京城的盘缠。楼鹤也很争气,考取了功名以文魁之首唱响京都之时衣锦还乡,最后迎娶了翠霞。
这是魏册倚早年家境安康时创作的作品,笔墨多有稚嫩却胜在情感澄澈,无论是翠霞对楼鹤的无私奉献,雪中送炭。还是楼鹤对翠霞的富贵勿忘,至死不渝。都是极其美好的事物。而这极其美好的事物引起了众人的情感共鸣,仅此而已。
而许自横与挚爱李采薇,便像极了小说中的楼鹤与翠霞。
李采薇不似寻常青楼人家,但比青楼女子更加不堪,可以说是不见天日。李采薇其父乃是先帝时礼部尚书李涯安,权柄虽不大却身份显赫,地位尊贵。作为李家千金的李采薇从小接触这些王公勋贵,品读四海圣学。端得是个知书达理,温文聪慧的良人。只叹可惜,未料先帝崩殂之际,站错队伍卷入深似海的皇权之争。
当今圣上视血肉为芥蒂,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要铲除旧党。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来谱写,一封圣旨以谋逆大罪判处昔时尚书李涯安及其亲友同党死刑,门下男眷全部发配边疆服役不得圣意永不回京,女眷全部充入教坊司。李采薇按理也难逃其命,但她父亲为政清廉,与人为善,朝党中与李涯安交好之士不忍此女遭此亵渎,罔顾年华。与其他人联名上谏,当今圣上为了稳固统治,掌控朝堂。只好让步下旨贬罪臣之女李采薇为庶民,配入京中醉仙阁。
当时京中有好事之人写了几句话,一时广为谈资。
‘采薇柔止,静使安好。怎奈?伏尸百里红颜暗。’
‘芳循千里。虎狼闻之。且看!长安路尽胭脂淡。’
京中衣冠人士如若虎狼沾染了腥味,满目含光盯着醉仙阁方台上抬起脑袋,盈盈而立,抱着一把琵琶的白衣女子。
那到底是一张如何精致清晰的脸庞。好看的眸子,干净,纯粹,像水,却比水坚硬。
她像误入人间的精灵,又似跌落凡尘的谪仙。
衣冠们来不及惊叹,只见女子‘峥’的一声在琵琶弦上来回拨动,一声声清脆的声音带着一股韵律响起。其声呜呜然,如怨如诉,悲苦绕梁,似空旷悠远的草原,又似船沉深渊的遗骸。
但那些衣冠公子可不会察觉曲调的哀苦,他们浑浊的双眼燃烧着滚烫的火焰,直勾勾的盯着白衣女子,对于这一群披着人皮的野兽而言,失去屏障的女子李采薇对他们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权贵子女向来高不可攀,如今这巨大的落差感无疑能大大增强他们的兴奋,他们能为征服这等女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感。
他们向老鸨叫价,他们眼珠因为亢奋而充血,眼珠因为充血而布满血丝。他们踩着桌子加价,因为激动而手脚颤抖,唾沫横飞。
白衣女子求生无望,决绝地看向台面的柱子,她绝不愿意成为粘板上的鱼肉,等人待价而沽。但她这般模样并没有让台下诸人生出一丝一毫的怜悯,反而看见美人垂泪愈发激起了他们隐藏在华丽衣冠下的兽性。
白衣女子双眼通红就要行那殒命之事,就在那刻酒桌上的黑衣少年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厌恶和怒火,握紧拳头,拔刀而起。身姿挺健,风影卓越,刀之所至破万里浪。
就这个身影,白衣女子便印在心里,念了一生。
满池莲花开,翩翩少年来。翠霞等楼鹤,采薇望自横。
李采薇双手合十作祈祷状,看着面前的歌台水榭,看向远方的斜阳雁返,更远的远方,有一个为一个女子奔赴战场,保家卫国的男子。愿你我安好,披甲而归,岁月安详。
为此,她不由得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一本书,是一个姓魏的书生送给她的。她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把它看完。她觉得这真是一本很好很好的故事,这个故事仿佛就是为了她和他写的一般。
可是,尚书之女不再有,说到底她其实只是一个青楼女子。
但是,她愿意相信,她的男孩会在这浑浊的尘世中,推开那一苇的污秽。如盛莲之景,会为她冲冠一怒,也会为她展颜一笑。
既然我是翠霞,那么他一定就是楼鹤。翠霞等楼鹤,采薇望自横。
永以为好,莫不相负。
这个故事,应当有这样的结局。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制天下也。古云:“胡虏无百年之运,验之今日,信乎不谬。当此之时,天运循环,中原气盛,亿兆之中,当降生圣人,驱除后羌,剪除贼寇,立纲陈纪,救济斯民…”
许自横生当逢时,在沙场上舍生忘我,因战功显赫越级擢升为一名正四品武骑都尉。
可谁又能知那一夜他被那些王公子弟,衣冠贵族揍得走路一瘸一拐,险些要了命。少年不知山有虎,仗义每多屠狗辈。这世道大抵是这样的。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许自横是一颗在北伐中冉冉升起的将星,率领的军队已经挺进莱云关,与后羌对峙于龙没河,龙没河以北不足百里就是北方界碑—蒲桥
收复蒲桥,试救万千子民于水火,已经成为许自横的执念。他要做楼鹤,挽安世功名而归,迎娶那个一直在盼君归的人儿。
卿不负君,君亦不负卿。
可不曾想一纸诏书将许自横从前线遣回京城,用银两打理的侍内总管钱公公善意地告诉许自横,说圣上亲贤远佞,有惜才之德,不愿道听途说,滥杀忠良之人。
于是乎,言尽于此,让许自横好自为之。
“宣莱云许自横觐见!”
“末将许自横听宣来迟,请陛下降罪。”
御书房内天子脸上的发须如雄狮一样张开,不怒自威,森然的气质如有实质一般散开。
“哈哈,许爱卿乃是朕的中兴良将,此次兵赴莱云,四渡龙没河,五战五捷,此乃大功,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是”许自横直起身子,如同一座挂钟巍然不动。
此时承明殿内灯火通明,两人沉默半晌,天子眉头一挑“也怪朕失察,许爱卿这些年忙于战事,虽战柄赫赫,却无妻室,更无子嗣。朝中太宰有女年方二八待字闺中,不如就让朕赐婚,成全一段佳话?”
许自横好似一愣,但脸上神情僵硬,让人看不真切。但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如一滩死水道“家国不安,何以为家?臣谢过陛下。”
天子也不意外,眼中山水也没有暴露出不满“果然如此,若朝堂能多几个像许爱卿一样的人,朕何愁后羌不灭?可是前些时日有佞人向朕进谗说许将军竟与醉仙阁那个罪臣之女纠缠不清,疑有屯兵谋反之嫌。朕自然不信便把那奸臣打入死牢,但朕转念一想又恐此女散发谣言,毁坏许爱卿一世英明,所以便把此女押到这与许爱卿做个辨认。
说罢,内幕中有两个禁卫押着一名红衣女子上殿。
许自横肝胆欲裂,似有感应转身望去,只见衣袍金丝镶边,鸾雀纹底,一袭嫁衣,风华绝代。红衣女子李采薇长身玉立,高傲得如同一只天鹅,笑盈盈地望向许自横,眼角透明。
许自横脸上的冰山终于在这女子出现的刹那轰然塌陷,他的眼睛仿佛镶嵌在了女子身上,再也移不开。
大约数息过去,许自横转过身来,摇头道“素不相识。”他说得很慢,但很坚决。
天子坐于高堂,满意地点头“许爱卿乃人中龙凤,自是要护佑我大晋边陲苍生,岂能受此女作贱!既然素不相识,那么许爱卿便当着朕的面杀了这个坏你名节的贱人吧!”
李采薇始终未曾出声,只是嘴角晕出一抹笑颜,面若桃花,嫁衣如血。她来嫁他。
许自横颔首,再次转身,面容冷峻,黑衣逸风。他来送她。
当他们目光相遇,周围一切便不再真切,仿佛梦醒千年,满身因果。
恍惚间,李采薇又回到了那个夜晚。衣冠们海沸山裂,王公们五毒俱全。
而许自横闯入她的眼帘,冲她展颜一笑,所有风雨在那一刻尽皆止于那高挺的臂膀。
她不曾知晓许自横写给她的诗里的青云酬酣,但她还是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那是一首有着她和他的诗,美丽如画。这么想着,她口中便不禁念出
凭阑处断桥认雨
龙吟残酒觉霜冷
听调辩平生,冰肌试兰水。
却话封候事,胭脂觅旧痕。
那首诗叫作《采薇》,她的名字呢,她这么想道。
一滴泪。不知何时便顺着她的脸庞跌落在了承明殿名贵的卉纹毯上。
后记
涯风呼啸,满目星河。几缕流星划过天际,留下璀璨永恒的光辉,然后坠入人间,沉默千年。
一侧的李采薇看向许自横,似带有些不安。
“许自横,你若娶我,会不会嫌弃我是个青楼女子?”
许自横笑了笑,拉住李采薇的手,看向她那纯粹清澈的眼睛,天空灿若星河,却没有她的眼睛漂亮。
许自横抬头仰望夜空,指向苍穹,繁星点点。
“这尘世的束缚和对女子的不公就好似这些夜空的星星,但你却是白昼的太阳。”
“为什么?”
“因为太阳一出来,星星全消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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