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四川的天空格外清净,蔚蓝从远及近映在河中,摇下车窗放眼望去,碧绿的若尔盖正随着日落上升,沿着无垠的地平线延展,把途径的每一辆汽车卷进新生的世界。从甘肃南下,独自开了十多个小时车程后的疲劳统统被眼前这片绿意带走。靠边停下,风从外灌进车里,把一路的焦虑和担忧惊扰。我拉上衣领,紧闭双眼,等着日落后的黑暗将我包裹,那些从草原上驶过而来的风拉扯着我的胡须,我听到风里有孩子的叫声,左右看去,并无声影。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从自然中抽离出来倾覆在我身上,我已好久没有享受过这份惬意,实际上,从五年前离家开始。
天空渐渐暗淡,我瞅了眼时间,刚过六点。在茫茫草原上行车,遇到黑夜,便总能想起过去那些令人感伤的事情,好像不拿出笔写首诗都对不起自己彼时的心境。我是完全不会写诗的,甚至对文学没有些许的热爱。读初中的时候,钱上进对我说,要是我这辈子能憋出一首诗,他就认我当大哥。他说这话时,正往我喝水的杯子里扔石头,石头咚地一声沉入杯底,上面粘附的泥土慢慢散开,侵入每一滴透明的水中,水被染浑,我被惹怒。你有毛病吧。我夺过杯子,正准备起身把水和石头倒掉,钱上进又撕了我正在写诗的草稿纸,把纸一折扔进杯子里,黑色的水晕开纸面上的墨,我写的那句“啊,我亲爱的朋友”成为了我人生第一首诗也是最后一首诗的开头。
钱上进是我同桌,是我九年义务教育生涯中最恨也最爱的朋友。他总是神神叨叨的,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奇怪的想法。比如他问我,要是太阳西升东落会怎样?什么东西不会被水打湿?武侠小说里的功夫真的存在吗?我整日被他的问题折磨,但又因答不上来而倍感羞愧。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我模仿我爸的样子,白了他一眼,继续趴在桌子上,装个好学生,把一张张空白试卷填满,再用红笔在被划了大大的叉下面重新改上一遍,从未感到任何的不适。好像学生的生活就是这样过:上课,听不懂,写试卷,不会写,考低分,挨顿骂,又继续前序步骤。我的成绩的确不好,总是倒数,整个初中时期只有一次考到了班里前二十,而那次还有赖于钱上进偷看了他爸办公桌上的试卷答案,偷偷告诉我,我才得以侥幸为悲惨的学习生涯填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你爸要是奖励你了,千万别忘了我。钱上进站在教室后门贴成绩排名那里,双手环抱,面色柔和,对自己考倒数第一完全不在意。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谁还没个失误的时候,不过这次排名可以证实,你记忆不行,看来得补脑。钱上进瞥了瞥四周,见无人过来,凑在我耳边偷偷说,我要是把答案写上去了,你还有好果子吃?我恍然大悟,这小子是为了我故意瞎涂乱画的,一时间,他在我心中的形象高大伟岸起来。
说起我们的关系,就不得不提他的出身,他爸是年级主任,他妈是物理老师,在学校这个小社会里,他占据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前有聪明脑子,后有强大背景。到学校教书不到两年的班主任一看他是年级主任的儿子,自然巴心巴肝对他,不管钱上进上课睡觉还是下课搞恶作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我呢,拼尽全力从镇上考进了县城,成为了我们村人人口耳相传的好学生。可就是这样一个好学生,自打进校后,无论怎么努力学习考试都是倒数。每周坐在回镇的公车上,看着窗外飞逝的清平山,我都自我怀疑,是否该继续读书。直到遇到钱上进。
初一下学期换座位,按照期末考试成绩,最好的和最差的坐一起,缘分就是这么神奇,我和钱上进成为了同桌。他那时高高瘦瘦的,剪了个标准的平头,一看就是好学生的样子。我俩成为同桌的第一天钱上进送了我一支笔,日本进口的,笔盖上写了几个日语字母,够洋气。我本想拒绝,谁知道钱上进竟然从我笔盒里也拿走一支笔,一支盖帽不晓得去哪里的了还剩半管墨的便宜货,笑嘻嘻地说,从今以后就是兄弟了。
黑夜将草原包裹,遥远天际中的几颗星星发着微弱的光芒,行驶在笔直的公路上,车灯照射下去,空空如也。我喜欢开夜车,非要说原因,大概就是四周无人,图个清静。当然,开夜车也是赌博,要是半路出了问题,找不到人求救,也是件麻烦事。我打开收音机,嗡嗡的电流声直击我的耳朵,调了好几个频道,偶尔能听见主持人说着四川话聊人生聊八卦。主持人的声音和钱上进的很像,声音低沉,雄浑有力。钱上进经常在我耳边唠叨,讲他从他爸妈口中听来的学校老师的八卦。每次说起老曾是个秃头时,他都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模仿老曾讲课时的动作,极为滑稽。钱上进是物理课代表,或许是他妈的原因,又或许是老曾看他顺眼,总之第一节物理课后,他就被老曾指名道姓地安排了课代表。我原本以为钱上进继承了他妈的优越基因,物理能一鸣惊人,一骑绝尘,可谁能料到,每回物理考试他都倒数,比我还差。我趁他不在偷看过他的试卷,卷子上的每一个答案都像是被认真思考后写下来的,可每个答案又都不对。钱上进解释为基因突变。
车内有些闷,我摇下车窗,风立马从缝隙里钻进来,呼呼砸在我脸上。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又摇上去。收音机里正在放歌,听调子应该是首老歌,女歌手温柔地唱道,如果今夜我不在,你会不会想我。时间一点一滴地从她的嗓音中流出,跨越了无数的春秋,亘古不变地来到我的身边。我下意识地打开手机,翻出今天凌晨收到的短信,发件人不详,但内容足以让我彻夜未眠并作出开车回川的决定。短信上说,我们最好的朋友钱上进昨夜安详地离开了,希望身处天南海北的同学们,百忙之中能回来参加他的葬礼。
钱上进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我有些记不清了,只是从一件件小事中隐隐约约察觉到他变了,比如他成为了班里唯一一个不交各科作业的人,又或者是他不厌其烦地重复问我裘千仞的轻功能否在现实中实现。但他和我不同,即使不交作业也能保持排名不变,顶多就是被各科老师拉到办公室问候一下然后平安无事地回来。而关于后者,我当时只能理解为他沉迷武侠,混淆了幻想和现实。上了初三后,钱上进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套已经发黄发霉的武侠小说,有金庸的、古龙的、梁羽生的,总之每天一下课就埋在课桌下面,一边看一边模仿里面的武功招式。短短的课间十分钟满足不了他,他开始在课上看,好几次因为被书里的故事情节吸引发出声响。但幸运的是,他那套书从来没被老师收走。有那么好看?翻看了几页之后,我毫无兴趣地还给他。江湖的世界,你不懂。他朝我比了个鹰爪功的姿势,得意地说道,有点大侠的风范了。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期中考试那天,他面色恐惧地走进教室,一张大大的巴掌印清晰的印在脸上,我喊他,他毫无回应,像行尸走肉走到座位上坐下,然后倒头就睡。前后排的人纷纷朝我投来疑惑的目光,我礼貌性地还回去,继续复习等着老师发卷。我想,那时候的我们过得都不太好。
我妈查出肝癌时,农忙刚结束,谷子堆在谷仓里还未晒,家里也没人能空出时间去筛谷壳、晒谷子。周六晚上回家,侯大保,也就是我爸,久违地喝了酒,两杯下肚,酒劲上头,满脸通红。去他妈的,老子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拼了命也得医!他把酒杯一扔,杯子打了个转,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碎成片。我妈的精神还好,坐在灶台前也不吭声,一边刨饭一边落泪,天大的委屈好像都能被她吃进了肚子里。我本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保持沉默才是最有用的办法。最近考试了没?他剥开花生壳,把几粒花生扔进嘴里,边嚼边问我。这一问让我感到害怕,在此之前,他从未过问过我的学习。甚至连家长会都借口不去,他晓得我的成绩,也晓得我一直以来的排名。是什么让他还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儿子是个读书的料,我猜,大概是村里人一见到他就说起我,一说起我他就经不住表扬而羞下了头。我摇摇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花生在侯大保的手掌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他紧握着拳头瞪了我一眼,重重地叹气。啥时候考?我妈放下碗筷拿着扫帚走过来,疯狂朝我使眼色,示意我离开。但我还是端着碗静静地坐着,老实巴交地回答了。侯大保不再说话,撩起上衣露出肚皮散热,把手里的花生捏得稀碎,起身回屋去了。自打我妈得病后,侯大保就开始有意无意地朝我说些听不懂的话,倒也不是听不懂,只是不愿意让自己感到心烦。期中考返校头天,侯大保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零钱,认认真真数了一遍,抽出最下面一张五十的交给我,说,好好念,完了跟你二叔学厨去。
考完那个晚上,我请假出去上厕所,趁着没人发现,溜到了操场上,靠在篮球架下看星星。可惜的是,整个天空乌漆嘛黑,找不到点点亮光。在操场的东面,种了一排梧桐树,树下是健身器材,借着教学楼的灯光,我看到有身影在里面穿行。坐了一会儿,正打算回教室,那身影径直朝我奔来,离我越近,速度越快,砰地一声,钱上进的头就和篮球架来了个亲密接触,疼得他嗷嗷叫。我没有过去扶他,而是被散落在地上的一沓纸吸引,捡起其中一张一看,竟然是各类武侠招式分解图。钱上进,你疯了。我把纸还给他,继续说,你不是考完就被你爸叫走了吗,咋在这里?他摸了摸头上的大包,顺着架子坐下,说,高手都是在晚上练功的。有病!我瞧他那吊儿郎当的模样,一肚子气,不再理他。
果然,我依旧稳定地保持住了自己的排名,并且在拿到成绩单的那一刻,已经能够料想到侯大保那张黢黑的泛着冷笑的脸。钱上进凑近看了眼我手中的单子,不冷不热地说,别在一根绳上吊死,你学学我。学你做梦?我倒在课桌上,窗外花坛里冷冷清清。钱上进说我刺激了他,非要证明给我看,他给我表演了一番降龙十八掌,后又给我展示了一阳指,正戳我脊椎,我一个反手,就把他按在了墙上,气得他咬牙切齿要与我一较高低。等你再练个十年,再来找为师。我打开上学期的物理书,继续研究浮力。
行车至休息区已经晚上十点多,我买了盒方便面坐在大厅里填肚子,一个看起来年纪和我妈差不多的嬢嬢端了碗泡面坐过来。她看了我一眼,我猜是我不修边幅的样子引起了她的好奇,她移过来坐在我对面,问我,一个人?我点头,把面嗦进嘴里。老家哪的?她又问。我说,文竹县。她把盖子撕开,说,老乡啊,我隔壁洛县的。我又点了点头,这份热情并未打动我。以前在甘肃,听到熟悉的四川话总会激动一番,可进入四川界内,就变得没有任何感情起伏了。我饿得把汤底喝了个精光,她见我这副怂样,从包里掏出俩鸡蛋递给我,说,走的时候煮的,别嫌弃。她围了条粉色的丝巾,脸上有几颗痣,眼角纹在她微笑的那瞬间涌现出。我接过鸡蛋道了声谢,问她,这是要出川?她朝我眨了眨眼睛,语气柔和得像下午见过的夕阳。去我娃那里,在西宁。我刚准备说些什么,一个干瘦的男人在大厅里大喊,去西宁的准备上车了。她快速地吃完了最后一口面,拿着包起身向我告别,在她转身的瞬间,我忽然开始想念在我初三快毕业时离开的母亲。
那次期中考后,我妈正式住院了。侯大保把湿谷子低价卖了,又把存折上的那点钱都取了出来,东拼西凑给我妈凑够了手术费。手术那天恰好周三,我去办公室里请假时正碰上钱上进,他一听说此事,非要跟我一起去。不晓得他是怎么说服老师的,我刚走出校门,他就拎着空空的书包飞奔而来,在快靠近我时,从袖口飞出一个纸质的飞镖,那飞镖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水坑里,顿时蔫了。放宽心,好人有好报。在去医院的路上,钱上进看我心情低迷,又是安慰我,又是给我讲他最近又学到了哪些招式。我挺感谢他的,如果他不在,我想我真的会一路哭出来,甚至没有勇气去看我爸妈的脸。手术进行了很长时间,侯大保出去抽烟,我跟钱上进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手术室门前安静得令人恐惧,偶尔有护士经过,也都轻手轻脚,似乎怕打扰了一颗不安分的心。钱上进拿出自己的草稿本,仔细钻研招式。他的分解图画得极好,每一根线条流畅均匀,在图的边上,他还用红笔标注了步骤。要是他画点别的,说不定真能出版。
后来我一直认为这场手术不过是生人的自我慰藉。看着我妈被推出来,又看着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全身插满管子,我开始恨侯大保。我那时只觉得要是我妈不做手术,她可能会活的更久。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我家陷入了更悲惨的境地。医药费像魔鬼一样萦绕在侯大保的上空,把他生吞活剥地更瘦了。他开始酗酒,每次我返校回家,就会冲我发脾气,骂我是个废物,只会伸手不会做事。我不敢和他顶嘴,只能在心里将他骂了千遍万遍来对抗这场残酷的游戏。侯大保说,别等期末了,现在就回来给我干活。侯大保说,没有读书的命还非要逞强,我侯家丢不起这个人哦。侯大保说,从今以后,侯家的担子就交到你身上了。我默默地扒饭,挤不出一丁点眼泪。
准备离校的那周,恰逢学校办风筝节,每个班都要派出五个人现场制作风筝再把它飞上天去。我沉浸在即将离开的悲伤中,全然没有心情去注意这些事。那天下午,钱上进把我从队伍中拉出来,对我说,是不是兄弟?要是兄弟,就来帮我做个惊天地泣鬼神的风筝。我没有拒绝,蹲在竹条前,按照钱上进的指示,把框架粘好。而他,在地上铺了张白纸,拿着颜料在上面画画。他在纸的中间画了个巨大的红色太阳,在太阳中间,又把我看到过的那些武林招式用黑色颜料仔仔细细地画上去。等他画完,太阳已不是太阳,画也不像画。我听到旁边的同学嘀咕了声,这画的啥子鬼哦。钱上进沉浸在自己的画作里,没有任何反应。接着,他把另一张白纸涂上黄色的颜料,用这张纸做身子,太阳做头,搞了个完全看不出来是何物的风筝。钱上进看着大家诧异的目光,抖了抖肩,学老曾假装咳两声,说,亲爱的同学们,这就是我们今天的风筝——逐日。没人理他,他继续说,经过我在家多次实验,这只风筝能够有效承受风力,飞得更高更远。最重要的是,上面注入了我修炼已久的武林绝学,肯定能一飞中天,冲出地球,飞向太空!他说完望了望四周,大家的脸上都挂满了复杂的表情,有几个失望地走开了。我把风筝线交到他手里,无可奈何地说,老钱,加油。然后回了教室。
晚自习开始前,钱上进意气风发地走进教室了,手里攥着一张纸,走到我面前,把那张纸铺开,骄傲地说,给你个机会,表扬一下我。后来我才知道,钱上进的风筝不仅飞得最高,而且还在天空中大杀特杀,撞飞了好几个班的风筝。
吃完泡面,我蹲在路边抽了根烟,四周除了飞速而过的车灯,什么也看不见。我掏出手机,忽然想给谁打个电话,在脑海中快速搜罗了一遍,发现能够和我聊天的人,已经不在了。钱上进离开的时候,天空也是这么黑?我不敢再去想他,夜深人静时,各种奇怪的念头会突然蹦出来,一切不切实际的想法似乎都变得可能。但我希望昨晚四川的天空上有星星,有月亮,有缓缓而过的飞机,有扑翅的小鸟,有一切能够划破死亡寂静的东西,在他弥留之际,告诉他生命从来都是热闹的。
我妈是在我离校当天走的,她趁护士不注意,从五楼跳了下去,当场死亡。那时候我爸正在学校替我办手续,字还没签,就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手一抖,笔就飞到了门边。他本想说些什么,但嘴巴上下打架,眼神空洞无力,心思已经飘走。我推了推他,他反应过来,朝我大喊,快去医院,你妈没了!
从学校出来,我跟在他后面一路狂奔,我们沿着河边朝太阳升起的地方拼命跑去。路上行人很多,他跌跌撞撞碰到了好几个人,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他,口腔里一股子血腥味。爸!我喊他,他没有回应,昂着头继续冲刺。风灌进他的衬衫里,后背涨得鼓鼓的。太阳正在缓缓升起,从老旧居民楼的后方目视一切。在这座老旧落后的县城里,两个不属于这里的人正以极限速度奔跑。我们从河边拐弯,穿过菜市场,踩着满地的菜叶子,鱼腥味直灌鼻腔。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颗眼泪沿着眼角飞落在脖子上,黏糊糊的。到了医院门口,他还在疾步往里飞奔,而我却停了下来,用尽全力去倒拨时钟,把时针掰断,站在插着管子,眼睛死死瞪着天花板的我妈面前,喘着气说道,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不念了,等我挣了钱,你就能享福了。我妈好像笑了笑,眼神里却没有一丝光亮。我无奈地踱步离开,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护士的尖叫声。再回过神来,医院右侧围满了人群,警戒线前站了好几个警察。我透过缝隙,看到了一滩血,一滩已经凝固的暗红色的鲜血,在不远处泛黄的树叶映衬下,成为了秋天里不为人知的风景。我抬头望天时,眼神正好扫过那间属于我妈的病房阳台,在鲜血的正上方,侯大保正站在阳台上往下看。
值班护士说,她在换药时,我妈曾死死地盯着她看。她见过无数濒死的病人,却从未见过那种眼神,眼神里有希望的火苗肆意燃烧。在噼里啪啦的响声中,在不断上窜的热气里,她看到有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姑娘正在跳舞。可舞步仅跳了几步,她就停下,一动不动地任由火燃尽她的全身,从头发到裙子再到脚踝,火燃地越旺,她的身影就越凸显,直到那团火全部燃尽,她的影子也就彻底消失了。护士说,她曾经在一本书里见过这种场景,但故事里的主人公却是在火光中奔向未来,而非留在当下。
办完我妈的葬礼后,侯大保像是变了个人,戒了烟戒了酒,甚至同意我继续念下去。我好几次做梦梦到他拿着刀朝我身上砍,气我害死了我妈,恨我是个狗杂种。我对他恨意和戒备愈深,他的行为举止就越让我发慌。我不读了。当侯大保把生活费扔在我面前时,我淡淡地说道。他的嘴巴张了张,又闭下,反复如此,终是没有说话。晚上吃饭时,侯大保独自端着碗坐在了院坝中间,月亮如耳垂掉在核桃树上,月光隐没了星光,借着这份皎洁,我看到侯大保竟然擦了眼角。他在哭?不,他怎么可能会哭。我快速刨完饭,躲进房间里,孤立无援地坐在床上,想和我妈一起跳下去。
回校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中旬,天气转凉,我裹着校服站在教室门口,眼前的一切像是熟悉的,却又不敢轻易去触碰。钱上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说我忘恩负义,说我不守信用,说我是个懦夫。他把我拉到座位上,神神秘秘地在书包里翻找,趁我不注意,把一个装饰精美,盖子上刻了一条龙的小木盒摆在我眼前。好看不?见我没反应,他又说,我自己做的,送你了,当是回归之礼。我点点头,把盒子放在一边,拿出课本随意翻动,并不知道该停在那一页。
我的胸中突然涌起一股气,一种莫名的紧张感将我包围。我站起身来,双腿酸痛,两脚发麻,一下没站稳倒在了旁边的面包车旁。手机在这时候响了,是侯大保发来的短信,就三个字,到了吗。我使劲盯着屏幕,确信是这三个字后,把手机一关,朝我停车的位置走去。距离文竹县还有七个小时的车程,要是现在出发,天亮之前就能赶到。可在看到侯大保短信的那瞬间,我却改变了主意,打算等天亮了再走。我猫进后座,从牛仔包里取出外套搭在身上,硬邦邦的座椅挤得我难受,沉闷的空气里,我的呼吸声毫无规律。
钱上进给了我木盒,却没有给我钥匙。事实上那把小锁,我用扳手两下就能撬开,但我打算遵循他的指示,等待时机,获得钥匙,打开盒子,放出魔鬼。离开了十多天,我明显感到自己跟不上进度,物理课讲的那些东西完全理解不了。钱上进看我一脸愁云,不屑地说,物理于你就是绝缘体,注定没有缘分的,跟我走江湖吧。我瞪了他一眼,他还在练那些招式,并且更为精进了。
那年冬天特别冷,冻疮踏着薄雪提前来到我的手背上。圣诞节那天,我看见钱上进趴在我课桌下面,鬼鬼祟祟的。他穿着黑色羽绒服,脖子上系着灰色线围巾,手上还有一双黑色手套,看上去暖和极了。见我跺着脚缩腿向他靠近,他龇牙咧嘴,露出了一副恶心的表情。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课桌,确保安然无恙后才敢落座。当我把手伸进课桌下准备拿书时,钱上进突然问我,你觉得我有病吗?我几乎毫无考虑地回答,你没病难道我有病?他嘴巴紧闭,笑了笑,竟然趴在桌上看起物理书。我正在心里嘀咕他今天是发烧了还是吃饭错药了,手一下就碰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弯腰从课桌兜里一看,竟是一副手套,和钱上进手上的那副一模一样。热气一下窜上我的脸,我有些羞愧地看着正在看书的他,想对刚才的话道歉,但话到嘴边只能吐出个“谢谢”。他没理我,那一整天都没理我。在午休时,他把那套老旧破损的武侠小说整整齐齐地码在桌面上,盯着看了十几分钟,突然疯了似地抱着它们跑出教室,只留给我一个诧异的背影。后排那个扎马尾辫,眉角有个大痣的女生戳了戳我的背,压着嗓子问我,他是不是这出问题了?我听说……
午休快结束时,钱上进跟丢了魂儿似地慢慢摩进教室里,手上空荡荡的,喊他也不理。我想起那个女生的话,又反复回忆这学期以来他的变化,内心深处竟然信了这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鬼话。那天下午的钱上进,就像沙漠腹地还未被人发掘的古老雕塑,经过千百年的风化早已残破不堪,没了眼睛,没了嘴巴,只剩一个不大清晰的轮廓。我把纸条塞进他的笔盒里,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打开又撕碎,心里满是担忧和同情。
一到冬天,夜晚就被安上了加速器,下午课还没上完,窗外就黑压压一片,凉风阵阵刺骨而来。我背着书包提着衣物走到校门口,看到钱上进正埋着头沿河而走。我飞奔过去,书包沉沉地在我背上上下晃动,笔盒发出乱七八糟的响声。钱上进!他听见我喊他,抬起头来,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干嘛呢?搞快回去了。我计算着回镇的时间,生怕错过了班车。他把书包取下扔在地上,像是感冒了,嗓音沙哑着对我说,我给你表演个武林绝学吧。坐我俩后排那个女生跟着她妈走过来,厌恶地看了我们两眼,像避瘟神一样快步离开。天都黑了,下周我再看。话音刚落,钱上进就跑到楼梯口,踩着阶梯走到河下面。在石阶上,还有一些到钓鱼的人留下的蚯蚓,身子断成几节,混在泥巴里。刚才空中的那一丝丝光亮完全消失了,世界和我们仿佛都诞生于黑夜,消失于黑夜。钱上进挥手冲我大喊,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轻功水上飘,一步到位,绝不再来!河对面二楼麻将馆里漏出的光在清澈的水面上盈盈闪烁,我好像看到钱上进像个世外高人一样,脚尖点水,双手背后,从容地在水面上行走,一边走还一边哼着歌曲。我忍不住想要为他鼓掌,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肯练,终会成功。随即而来的一声尖叫凝固了我嘴角上扬的面容,警卫从大门口跑过来,有几个正在过马路的学生听到声响掉头凑过来看热闹。我感到眼睛有些晕眩,双腿软绵绵的,跟在医院楼下看到那摊血时的感受一模一样。好几个手电筒照射过来,无意间闪到了我的眼睛,又闪耀在河面上,我看到钱上进的头发露出水面,有人正抱着他往上举。让开让开,不要凑热闹。警察来了,钱上进被保安扛到了地面上,好在河水不深,他被放在岸上时只是被打湿了。我看到钱上进奋力地往地上吐水,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难受得快要哭出来。我从拥挤的人群中拼命挤过去,脸贴在石墩上,一脸担心地望向他。警察把棉衣搭在他的身上时,他妈正踩着高筒靴疯了似地往这里赶,手上还抱着物理教材。紧接着,四周充溢着各种声音,有人在发笑,有人在感叹,有人抱着他又哭又闹,他不再干呕,抬起头来看着人群,在漆黑冰冷的夜晚中,像是在搜寻我的身影。我声嘶力竭地喊了声钱上进,他的目光与我相对,水滴在灯光中接二连三地滴落,那个来自遥远国度的雕塑,正朝我大笑。
不断有汽车驶来休息区,尾气从窗缝里钻进鼻腔,难闻得让我想吐。我坐起身来动了动脖子,从省道下休息区入口处来了辆汽车,灯光直射进来,在那抹刺眼的光中,我好像看到了钱上进在朝我挥手。被救护车带走后,人群散开,我怕赶不上最后一班车,跑出了奥运冠军的气势,在心脏快骤停前一秒,成功坐上了已经关门正要出站的公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油光满面的,恶狠狠瞪了我一眼,三年来数不清坐了多少次他开的车,可他好像还是不认识我,催了我一句,做啥子,搞快点。我真想打他。可无论从体格还是体力上看,我都不是他的对手。要是钱上进在就好了。我心里想着,越发担心他的状况。那个扎马尾辫的女生说,钱上进他妈带他去医院精神科看过,还说他早就精神出问题了,只是学校一直瞒着。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七点多,侯大保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矮凳上,手里端着早就掉瓷的搪瓷杯,红星在闪耀,空气在凝固。我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蹑手蹑脚,生怕一个不小心撕破他隐埋深处的怒火之口,给自己带来麻烦。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侯大保竟然把那杯子杵到我面前,说,热的银耳,搞快喝了。热度从杯底传到我的手心,我冷硬的肌肤上跳动着无数颗粒子,在寒冷的冬日,在荒芜的院子里,我仿佛听到我妈在厨房里做饭时碗盆碰撞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我一言不发,快速走到房间里,门一关,仰着头一饮而尽。眼泪在黑暗中悄悄落下,没人察觉。
大冬天的,掉在水里是种什么感觉。我一直想亲口问问他,可表演失败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一时间校园里有关他的传言四处飘散。最开始传道他脑子出了问题,后来有人纠正,说他在进行物理实验,因为他妈是物理老师。后面我还听到几个版本,有说他成绩下滑,愧对父母,准备轻生,有说他暗恋同班的一个女生,暗恋失败,以死殉情,有的讲他遭受了家庭虐待,不堪重负。每次听到这些话我都忍不住在心里大骂,以钱上进的性子,怎么会选择跳河而死,要死也要像夸父那样,追赶太阳而亡。看着空落落的座位,我想起了他画的分解图,想起了那个怪异的风筝,想起了他送我的木盒。
期末考试结束后,我鼓起勇气找班主任问了他的情况。话还没说完,她就面露难色,卡粉的脸上晕起一抹愁云,沿着堆满课本和试卷的办公桌,布满整间屋子。你回去吧。她叹了口气,回去吧,好好学习,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我愣着原地,双脚被吸住就是不肯走。回去!她有些烦了,声调自觉变大。这时,钱上进他爸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档案袋,厚重的眼袋无精打采地吊着,一眼看过去,白发像是一夜间长出来的,密密杂杂。他看了我一眼,嘴角轻微抽动,又转向班主任,说,上进的资料都在里面了,麻烦你了。说完,他又盯着我,死寂般的表情和空洞的眼神让我感到害怕,力气瞬间重回我身上,我小声地同老师道别,刚迈出步子,就被他叫住。你是上进的同桌吧,侯什么来着?他忽然开口,直接把我血压拔高。侯松林。我回答。他靠近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能不能麻烦你有空去看看上进。我立马扭头看着他,疯狂点头。
在一夜的似睡非睡中,晨光从山林里,从田野间,从铁道上,从四面八方赶来。我用冷水冲了把脸,抖擞精神,又继续驱车上路。清晨的风冰凉且清新,圈了一晚上的沉闷被带走,我的心情变得好起来。
一想到能见钱上进,我就兴奋地整夜睡不着。上铺呼噜声响了一夜,嘴巴时不时砸吧两下,说一些奇奇怪怪的字词。我踹他床板,却不起效用,于是从床上蹦起来,掏出木盒,打开手电筒,又仔细看了看。盒子并无特别之处,从底部浮起的木屑看应该是手工做的。钱上进曾说他外公以前是个木工,村里的老房子就是他亲手建起来的,从横梁到门板,从床到板凳,能用得着的,他外公全都包办了。钱上进还说,他小学生三年级以前都在村里读书,村小学后墙外有个泉凼,青苔覆盖了岩石,一眼望下去深不见底。他离开的那个夏天,班上有个男生被发现死在里面,身体被捞出时全身已肿胀,头发里裹着死鱼虾,身上覆了一层青苔水草,像个水鬼。怎么死的?我问。绝对是被年级大的骗到那里,然后失足掉进去的。他十分肯定地说。
期末考试结束那天,我跟着他爸去了他家里。他家住三楼,县公园旁边,环境极好,房价也贵。他爸领着我走到他房门口,然后掏出钥匙打开门,示意我进去。我推开厚重的漆着红漆的木门,小心翼翼走进去。钱上进正坐在书桌前看书,完全没注意到我进来。老钱。我靠近他,喊了一声。嘘——他没有抬头,专心看书并让我不要再出声。我立马站在原地,房间里静得只能听见我急促的心跳声。这时,我环顾他的房间,与我刚进来时所期待的场景不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桌上摆了几本书,全是初中教材。在他床头柜上,放了两个药瓶,我瞪大眼睛,终于看清楚上面的字,氯丙什么,最后一个字不认识。我正思索着,钱上进突然合上书转过头来,笑呵呵地说,你来了,坐,坐。我坐在床边,他问,最近天气如何。挺好的,有太阳。我说。西门那家书店还开吗?他接着问。西门?书店?我回顾了学校四周的店铺,并无他所说的西门书店,摇了摇头。这样啊。他长长地叹气,有些失望地看着地板,说,那你应该见过一个穿着长衫,戴着毡帽的老人吧?就这么高,这么胖。他站起来给我比划了两下,满眼期待地看着我。我又摇了摇头,瞬间浇熄了他眼神里的光。他晃晃悠悠地坐下,继续趴在桌上看书。老钱。他不理会我叫他。你最近还看武侠吗?我试图找到突破口,窗外响起一阵电钻声,他依旧埋头看书,没有回答。
那次见面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毕业典礼那天,我偷偷跑到办公室,把班级集体照放在了他爸的办公桌上。还留了个纸条,上面附上我生平写的唯一一首诗。诗名叫《致太阳》。
致太阳
啊,我亲爱的朋友
我愿在湛蓝的天空为你画一轮金色太阳
趁着六月风光
把光芒绽放,在那
剑光灿灿中,仰天长歌
你炫美无暇,孤独的梦
啊,我亲爱的朋友
我头顶冬日的骄阳
站在河岸上,看哪
鱼虾在水中凝成绝学武功
日光在你下沉的身影中晃荡
钱上进曾问我什么掉进水中不会湿,我没能回答出来,直到看到他留在木盒里的答案,我才惊觉,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状况,并在同我道别。影子。这是他写在盒子里的答案。后来我们通过信,他的状况时好时坏。我高二那年,他被送到了梁水井,也就是我们当地的精神病院所在地。状况好的时候,他在信中说他初一过年回乡下,曾经偷偷跑到因地震被毁的学校后面,看过那个泉凼。泉凼四周早就荒草丛生,草里面还有干枯的蛇皮。他斜着身子往泉里看了一眼,日光在泉水里晃悠晃悠,一会儿散开,一会儿又聚成太阳。他还说,从那离开后,他连着好几晚梦到那个死去的同学,他绝望地站在泉边,太阳正沿地平线快速落下,一轮滚烫的金色火球吞噬了他的身体,他别无选择,只能躲进深不见底,幽暗的泉水里。他忽然想起,原来当年和那个男孩站在一起的人,是自己。我给他回信,告诉他,我确实不是读书的料,我打算听从侯大保的话去学厨。我要去西北了,去看看那里是不是遍地风沙,等我学成归来,给他做最好吃的川菜。我还说,等我回来,一定拜他为师,让他教我那些武林绝学,以免在社会上混被人欺负。
日出晕染了四川的每块土地,高速下纵横交错的田野里,有农民已经扛着锄头在锄地。一路上汽车渐渐多起来,行驶至下一个休息区时,我给侯大保发了条短信。下午到。仅仅三个字,足以让他放下悬吊了一夜的心,好好吃个午饭。
行出长长的隧道和群山,前方没有任何遮挡处,便是我的老家文竹县所在地。经过洛县时,我盘算着时间,经过一夜行驶,那个和我妈年龄一般大的女人,应该到兰州了吧。但也许他们不走那条路。
驶出洛县,就是文竹县收费站。下午日光正盛,狭窄的收费站里,穿着白色衬衫的年轻小姑娘表情僵硬地给我递出发票,用手势指示我赶紧离开,别耽误后面回家的人。
太阳在斜上方张牙舞爪,大路沟边一排排桉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太阳当空,影子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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