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四五岁开始,就学习搓麻绳。
低着头围绕树桩,麻绳从这一棵绕到那一棵,搓完一圈绕又一圈,从早上搓到中午,从中午搓到晚上,反反复复,无休无止,日头被抻得既漫长又无聊。
待个头超过半门框高,又开始编织柴帘。年幼的我站在刻有槽齿的木板前,双手拽着细细的麻绳,宛如鸽子一般上下翻飞,被麻绳拢着的芦苇一根一根向下排列,柴帘随之一寸一寸延长。
我的双脚跟着双手从木板左侧走到木板右侧,再从右侧走到左侧,从早上走到中午,从中午到走晚上,反反复复,无休无止,日头被抻得既漫长又无聊。
没有电视,露天电影一年也看不上几回的年代,高兴或忧愁,疲劳或轻松,忙碌或悠闲,农人就会哼唱一段水路十八弯的地方戏。
打小就耳濡目染,我在搓麻绳、编柴帘的时候,喜欢上听淮戏,于是,无聊的日子在《牙痕记》、《白蛇传》与《秦香莲》的百回千转中变得不再漫长难熬。
戏听得越多越不过瘾,越想看到真人演戏。
煤油灯照明的日子, 不说正规剧团不肯降尊纡贵光临偏僻的小村庄,就连公社草台班子也难得一次兴师动众地搭台演出。
但凡有淮戏演出,消息一经放出,就插上翅膀,飞进千家万户,人们为此口口相传,津津乐道,就跟迎接过年一样兴奋。
我们一群半大不小的泥孩子更是欢欣鼓舞,在演出前几天,就早早跑到搭建戏台的场地,用粉笔或者泥灰圈线占聚有利位置,到了演出当晚,再在位置上摆上自家木板凳。
经常有孩子为先来后到或者圈线模糊大打出手,家长也往往加入到争执的行列,不惜为此吵得脸红脖子粗。
锣鼓喧天声中,演员粉墨登场,一开口咿咿呀呀,百转千回,曼妙的水袖舞出水路十八弯……戏台被村民们围得水泄不通,盛况空前。
有那么一回,舞台被挤塌,向东南方向直直地倾斜,演出被迫终止。
人群正看在兴头上,吵吵嚷嚷,不肯散去,草台班子没有办法,只得重新挂起亮闪闪的汽油灯,重新打桩入土,努力把坍塌的戏台扶正。
我那会儿七八岁了,母亲拉我回去,她明天还得起早干农活,这是她养成多年的习惯。
可我撅着嘴,甩开母亲的手上,想等戏台搭好之后继续看戏,母亲用食指顶了一下我脑门,嘟囔着骂我一句。
随着等待的时间拉长,有人不耐烦了,陆陆续续地离开。身旁没有人墙遮挡,这才感到冬夜冷得不同寻常,我双手抱肩,瑟瑟发抖。
母亲又骂骂咧咧地拉我回家,可我死犟,依旧甩开母亲的手,双脚就像长在地上,一步不挪。
有邻居离开时,叫母亲把我拖回家,或者干脆撂下我不管,“明个生务(农活)没得底,早点嘎去睡觉!”
母亲似乎拿我没有办法,只有替我找借口,“难板(难得)演一回戏,二丫看得兴兴帮帮的(兴致浓厚)的。”
母亲不想搅了我看戏的兴致,又不放心我看完戏独自一人回家,就在寒风凛冽中陪着我看戏到深更半夜。
这样的事,在我十一岁的秋天又发生过一次。
那天下午,我放学回到家,习惯性地叫喊妈。
二哥正在捣鼓手里的渔网,头也不抬地告诉我母亲去益林看淮剧了,才走没多久,我愣怔了两分钟,之后扔下书包,掉头就朝屋外追赶。
边奔跑边愤愤不平,似乎母亲做下大错特错的事情。印象中,母亲整天忙得像陀螺,家里与田头的事情做不完,最多忙中偷闲抽一管旱烟,像这样丢下大堆农活不顾,独自外出看戏,似乎是破天荒头一次。
后来才知道,是两个邻居左劝右说,最后一人一只手拖着母亲跑到外地看戏。
益林是个大镇,距离我们那个小村庄二十多里土路。黄昏已经来临,我压下心头的恐惧,只管撒开脚丫往前赶路。
纵然我跑得大汗淋漓 ,依旧没有追上母亲,深秋日头短,等我跑到益林剧院,已经暮色四合,只见大门紧闭,廊下灯光昏黄黯淡,像是裹着一层朦胧的纱。
卖票人告诉我,《秦香莲》已经上演。可我口袋里一分钱没有,进不去剧院,又不甘心离开,就抓住斑驳的木栏杆,伸长脖子静静地听,从门缝里漏出来耳熟能详的唱段。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木门终于打开,看戏的人潮水一样往外涌,母亲被裹挟其中。
我挥着手大喊大叫,母亲终于看见了我,怔了几秒,跑过来抓住我满脸焦虑地说了句“乖瓜,你一个人摸这么远?”随即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再摇摇头,一副不知道拿我怎么办的无奈模样。
同来的立根妈和兰花妈招呼母亲赶快回去,天不早了,还有长长的路要走,可母亲再次摇摇头,毅然决然地牵起我的手,转身向卖票口走去。
是的,母亲为了不让我乘兴而来失望而归,便带着我重新走进剧场。
等我们看完一场《秦香莲》出来,喧嚣的人群犹如水滴流入大海,一下子行踪全无,夜空万籁俱寂。
母亲看了看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不说一句话,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坚定地朝前走。
脚下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身两旁是黑漆漆的旷野。稻谷已经回仓,只剩衰草枯枝沙沙作响,秋虫也不甘寂寞,与疾驰的风,一唱一和,发出奇奇怪怪的叫声。
我一直胆小如鼠,特别恐惧黑暗,总担心黑暗中会有妖魔鬼怪突然跳到面前,可因为有母亲紧紧攥住我的手,我便没有那么害怕了。
没有一星半点的光亮照路,遮天盖地的黑暗,似乎完全属于我们母女,没有别人的份。母亲仅仅凭着感觉,带着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前走。
来的时候空着肚子奔跑了二十多里,出了很多汗,回去的路,我感到口干舌燥。
母亲准备找水给我喝,在向河边摸索的时候,脚下一个悬空朝河坡下面滚去,幸好双手抠住扒根草,才不至于滚入河里。
探到河边的母亲,用手掬水给我喝,渴被压下去没多久,我又觉得饿得迈不动腿。母亲嘴里叨叨着我不该跟她路,可同时,又蹲下身,让我趴上她的后背。
母亲背着我走在漆黑的乡间小路上,呼哧呼哧地往前赶,突然,被什么拌了一下,重重地摔了出去,而我滚落在路边的草丛里。
我自己没有感觉到什么疼痛,也以为母亲不会疼痛。
母亲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搀起我的手朝前走。
大概走过两节田,母亲再一次弓下腰,让我爬上她的后背。
这一次,母亲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她的后背跟着颠簸起来,变成风浪中的一叶小船。
到家后,我才看到,母亲的膝盖杵了一大块皮,血把半边裤腿染红了。
可当时的我,既想不到母亲比我更饿更累,也体会不到母亲的疼痛,只是觉得母亲的后背湿漉漉暖烘烘,我趴在上面,感觉到摇篮一般的晃悠与舒适。
而母亲之所以背着十一岁的我走夜路,一方面是因为嫌我走得慢,更重要的原因是怕把我“走伤了”,因为去益林的时候我已经跑了三十里路。
母亲后背三十里路,我一枕入梦,不觉时间漫长,不怕秋夜寒冷,不觉天空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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