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孩子

作者: 斜杠大奔在路上 | 来源:发表于2021-10-06 22:21 被阅读0次

    我开始怀念我像野孩子一样自由奔跑的温暖午后,那大概发生在20多年前,我和发小一起嘻嘻哈哈的玩闹,按理说我应该称呼她姨?你也知道,在农村,从出生睁眼到离世,你所见的人可能都能和你扯上亲戚关系,我就是在这个简单的小世界长大。

    我喜欢农村,不仅是因为夏天有知了、青蛙,秋天田野里能发现鲜嫩得可以直接吃的茄子,还因为在那里,很多事情无需多言,人和人之间的沟通好像更加原始。老奶奶拿着柳条坐在门口等晚归的稚子,年纪相仿的女孩会拿着果子笑嘻嘻地来找我,她不用说话,我知道现摘的,给我吃。

    后来想,为什么有段时间我会觉得和城市格格不入,大概是因为在乡村人们相处不是依靠规则,而是习惯。我们习惯了串门,习惯了成为“街坊”的帮手,邻居有喜事大人义不容辞帮忙摆桌椅板凳,孩子则聚成一堆儿等着开席吃个痛快,当然也习惯了屈服于权威,“他是长辈”这句话足以让一个委屈到嚎啕大哭的孩童低头认错。乡村,没有规则,只有规矩。在那个地方,孤独和寂寞好像是我看不懂的火星文。

    圆脸的漂亮小姑娘

    我长大的村庄有点穷,远离公路,多次拆迁规划都巧妙地绕开了我们村儿。最近一次拆迁规划选择了我们村儿,村民们听说有枣树的土地拆迁赔偿多,于是疯狂种植枣树。结果就在拆迁大会当天,开发商一直没有出现,这件事成了一个悬案。只有村口略显破旧但还能看出模样的横幅能证明它发生过,横幅上写着:欢迎各位领导莅临考察。墨红色的横幅经过岁月摧残沧桑很多,和村干部脸上的高原红倒是十分相似。

    “你看!这个是什么?”我拿着一张被人扔弃的X光片问金静。她叫胡金静,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经常拌嘴威胁对方说“再也不理你”,结果没1分钟又手牵手一起回家。

    她管我姥姥叫“表的娘”,就是表娘的意思,可能是为了模仿大人的语气故意在两个字中间加上一个“的”,但是不影响意思,也不影响姥姥对她的喜爱。这就是我喜欢村庄的原因,人和人之间有着天然、先我的联系,我出生就注定会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一起长大,我们顺其自然地产生了深厚的友情,我根本不怕也没想过以后有一天我们会再不相见。我们共享这这个村庄带来的宁静,共享着双方家长的关爱、疼惜和批评。

    而此时,我们正在村头的已经干涸的沟渠中寻宝,被人扔了的X光片、一个高跟鞋、没人要的帽子,都是我们的玩具,和童年的记忆。

    妈妈病了

    我忘记我要叫金静妈妈什么了,反正也是亲戚。那时候我爸妈不在家,我经常赖在她家玩,一直到晚饭时间,她妈妈就叫我在她家吃饭、看电视,每次结束的时候就8、9点钟了,她爸爸还要送我回家,姥姥知道我在她家,刚开始还会叫我回家吃饭,后来也就听之任之了。

    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姥姥,不知道姥姥自己一个人对着好不容易做好的饭菜是什么感受,她应该是不开灯的吧,我印象里姥姥极为节俭,都是先关灯再铺床、脱衣服睡觉的。

    总之,我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是长在她家的,她家的灶台、她家的橱柜我比自己家还熟悉。她家不仅有可口的饭菜,还有爸爸和妈妈,这是在爸妈都外出打工的我的世界里很少出现的美好场景。我喜欢,所以贪婪。有时候还会幻想她妈妈就是我妈妈,然后哈哈傻笑,我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妈妈呢。卷卷的乌黑的头发,滴流圆又水润的大眼睛,还有浓密卷翘的眼睫毛,这就是标准的大美女!而且她妈妈和她都爱笑,嘴巴红润丰厚,牙齿洁白有光泽,就是很漂亮很漂亮的那种,她们长得很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彼时的我们还生活在如世外桃源般的童话世界,直到有一天我打开橱柜被一堆针管和玻璃瓶装的试剂吓到。她爸爸要给妈妈打针,把我们俩赶出去了,但是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依旧是可怖、阴暗的。我们在门口坐着,从擦黑坐到全黑,她不说话,自己把玩着手上的木枝,在地上划了一道,又划了一道。我也不说话,也不回家,像是被定在那里,定在她身边,陪她消化着不安全感和悲伤。那个傍晚,我们什么都没说,又好像说了很多。

    你说我妈长什么样?

    我记得没多久,她妈妈就因为糖尿病离开了。村子小,年纪相仿的小朋友都来参加葬礼了,她穿着丧服带着我们跑来跑去。直到一声唢呐刺破热闹的宴席,棺材被抬起来缓缓离开她们家的院落,金静开始哭嚎,抱着抬棺人大哭央求,她不想让妈妈离开。

    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关于生命和死亡的顿悟,不懂得什么叫做死亡。妈妈还在院落里就算闭着眼睛、没有呼吸,就算再也不动不说话不笑,在她心里妈妈还在。一旦装着妈妈身体的棺材离开院落,妈妈就彻底消失了。

    死亡,对于四岁的她,是身体的隔离,是不能再次相见。对以后的她来说,可能意味着无尽的思念和悔恨,也意味着隐隐的担忧和不确定性。生命充满了意外,但是不同的意外足以改变人的一生,这一生的荣华富贵事业峥嵘且不说,足以影响她这一生的基调,难以想象那么小的她,该要如何承受成年人都难以承受的丧母之痛?该如何解答为什么别人都有母亲的问题?该如何度过一年又一年的除夕、一年又一年的母亲节?

    “你还记得我妈长什么样么?”几年后,她一边染着指甲油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我。

    “当然记得,你跟你妈长得倍儿像,看见你就像看见了她。”她们真的太像了,她就是她妈妈的“磨皮”版,一样大大的眼睛,有点卷曲的头发,还都是短发,爱笑,笑声很大、很爽朗,牙齿很白。

    听到我的话,她沉默了一阵说,“我都不记得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是我记得而她不记得?那是她的妈妈呀!她关于妈妈的影像竟然还要找一个外人零星拼凑出来,我产生一种愧疚的情绪,好像是我偷了她关于妈妈的记忆和感受。因为村里习俗,她母亲去世后,所有的衣物全部都烧毁了,年幼的她应该也想不到保留一两件吧。我们口中的关于她母亲的只言片语,可能就是她“妈妈”的全部含义吧,温暖的、遥远的、明媚的、可靠的,全部全部都只是概念和意义,多么虚无缥缈,对她来说又多么沉重和具体。

    彼时的我,不懂什么叫思念,什么叫失落。我好像没有任何安慰,只是陪在她身边,或者说黏在她身边,直到她有了自己的世界。

    我们分道扬镳其实是一种必然。她母亲去世没多久,她就被迫面对一种“艰难”求生的环境,成年人的世界过早地向她开放。而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追也追不上,当我能追上时,这份感情又不知道该怎么拿出来了。

    一个男孩

    最后一次见面是初一的十一国庆节。那时候她父亲又一次再娶,举家迁往县城。她被转学到一个不怎么样的学校。县城的差学校,没有村里学校的朴实气质,倒是把偶像电视剧里的痞里痞气学了个透彻。她十一好不容易回村里,我赶紧去找她,恨不得住在她家。听她讲着陌生的事,她还带我去买内衣,让我帮她试穿,我局促得像个傻丫头,而她则更加落落大方了。她跟我说县城里有一个店铺叫做女人坊,只许女孩子进,学校里有一个男孩子喜欢她,还抱了她。她还说,那个男孩子的“兄弟”们全说,这个男孩再也找不到金静这么死心塌地的好女孩了。她跟我讲述着班级里男孩子们公开开的黄色玩笑,那时候我还听不太懂,也不懂笑点在哪里。

    我还是想听她讲话,跟她说我的事,我喜欢她软软白白的皮肤,大大明亮的眼睛,爽朗到隔着两条街都能听到的笑声。我们那次聊了很久,不过感觉不如以前那么熟悉了。有好多事情我都不懂,好多新鲜玩意我都没见过,好多问题我也没想过。比如,她神秘地问我,她姥姥是糖尿病死的,妈妈也是糖尿病去世的,她会不会也活不久。我答不上来,也未曾想过自己的死亡,这对我来说太遥远了。

    后来我明白,那次之后我大概就已经失去她了,但当时我只是愤懑不平,那个她们学校的坏男生该溜子凭什么拥有她?还让她死心塌地呢?我特别嫉妒。

    最后一个消息

    其实,我们的感情还很鲜活的,只是人已经不再是曾经的人了。我们在这个闭塞的小村庄里一起长大,共享着双方亲人的呵护,一起捉蜻蜓、偷大人的烟抽却被反呛,一起在草垛里躺着,在沟渠里“捡破烂”,一起放学聊喜欢的男孩儿,一起在明媚的下午玩跳房子,一起回忆她的母亲。我们共享着最底层和隐秘的意义空间,尽管她可能不这么认为。

    村落里的孩子们,学习着村庄环境下完全不需要的语法和知识,通过电视了解着世界的缤纷色彩,和大人们吵着没完没了的架。他们每一个都是孤独的,又或者每个人因为代际和代际之间的差异都是孤独的,但是我们共享了这份差别不大的孤独,因此我断定我们对彼此来说都是意义非凡的人。

    我听说的关于她的最后消息是,她结婚了,登记需要户口本,她回家拿了户口本就走了。听完这个消息,我就好像送她出嫁了一样,看着她身着盛装,巧笑盈盈,奔向未知的幸福。不再回头看那个残破不堪的家和村庄,不再陷入多次再娶凉了半截的家,如果童年对她来说是不幸的,我希望她忘掉整个童年,包括童年里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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