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为作者原创,首发于《渤海文学》。——作者说明
一
我喜欢水。连而带之,便也喜欢了水中的鱼。
一段时间里,我曾与鱼相伴。但我绝无庄子那份闲逸和淡泊,更没有他的那种深刻的形而上思维,从“鱼之乐”中完成一次两千多年前的哲学思辨。我观鱼,更多的是从中体验生命的喜悦乃至痛苦。有时,痛苦对于人来说,也具有某种美感。那种刺入灵魂的疼痛,常常让人得到一种精神的纾解。
我的居处对面,是一片连绵的山岗,再远处,便是浩淼的大海。虽然我看不到海面,也听不见波涛的喧嚣,但四季的海风总是绕过山岗拐进山坳,吹拂我的世界。在那段隐居的日子里,朋友送了我几尾孔雀鱼,我把一只圆形的透明大塑料桶改制成鱼缸,为鱼们建了一座它们的寓所。当把它们安置进去后,看着它们愉悦的样子,我也心花怒放,对此颇有成就感。我自己创造了一片海,多少也算对这个世界生命的繁荣做出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那时,我正在研读《圣经·创世纪》,这种举动与上帝创造世界的情形颇为相似。对于人类所驯养的一些生命,诸如牛、羊、犬乃至于鱼类来说,人不啻上帝。
我常常伫立在鱼缸前,居高临下,以一种审视的倨傲观察鱼的活动。这时,也一定要点燃一支香烟。我嗜吸烟,如同我喜欢思索,喜欢生命,喜欢女人一样。我总是认为,那丝丝缕缕不断幻化形态的烟雾,是思想不可或缺的形象背景。每当这时候,意识也随之袅袅,遁入浩渺时空。那是一种意识脱离肉体的虚空境界。我在这种灵肉疏离的情境中,得到抽离的快感和自由的惬意。
烟雾从粗糙的指尖徐徐升腾,袅袅然向窗的方向飘忽而去。凝视飘逝的蓝色烟雾和自由游弋的鱼们,我注定陷入凝思。
如衔在唇角的烟蒂,时间随之袅袅弥散,最终消逝在无垠的空间。那烟雾没有节奏,旋律,声响,甚至没有形态,但它确凿存在过,也确凿曾从指尖轻轻掠过。只是,没有遗留丝毫的踪迹。尽管时间总是悄然而去,不着痕迹,但烟雾中,我却每每感触到时间脉搏的跳动,听到岁月如水逝去的汩汩声。其实,我的时间概念并非来自于那些冷漠的计时器具,而是存在于两只透明的塑料桶里。准确说,翕忽往来惬意游泳的孔雀鱼便是时间斑斓的指针。所以,无须墙壁的时钟、腕上的手表、各种日历乃至古代日晷之类的时间记器。因为,它们的身体在时光中变幻色彩,时时刻刻都在生长变化着。那些细微的体积、长度、色彩的渐变,无比清晰刻录了生命的进程,如同树木粗糙层叠的皱褶和体内涟漪般的的年轮。看看那些鱼儿,我便知道每天的早晨、中午和傍晚,也可以精确到每个时辰。
我们不得不承认,生命的进程的每一步,都是一座里程碑,不啻最为精准的时间刻度。
可能因为鱼食(鸡蛋黄)是高蛋白构成的珍馐肴馔,或者,还有其他什么缘故。我惊喜地发现,鱼迅速成长,尤其四条纤细的鱼仔,更是日新月异,令人惊喜。那条略微大一些的,尾鳍上悄然点染了一层浅淡的绯红。这是我从鱼缸侧面观察的一个意外收获。鱼缸底部呈凸起状的造型奇妙地将它的体形放大若干倍。尽管,它的躯体依然那么纤细柔弱,无法用伟岸来描述,但那片淡红,依然一览无遗,足资认定。
从它狭长身形,宽阔鱼尾以及上面瑰丽宛若女孩嘴唇的嫣红色,可以判断出是一条优秀的雄鱼。它的腹部两侧各有一个浓重的墨点,形成一种巧妙的对称,恰似两只明亮而羞赧的眸子惊艳夺目。我比照大鱼后发现,这两个墨点将逐渐演绎成一片浓浓的黛色。或许,那时,它就应该称为一条真正意义上的雄鱼了。
美国女作家娜塔莉·安吉尔女士,在一本惊世骇俗的科普书籍中,有这样一段表述:“外部形态的美是一种合理、可靠的指标,它支持了这种美德内在品质……动物至少通过一种古典的美学基准,即对称,来评价一个可能配偶总体的价值。之所以寻求对称,是因为它们可以借此得到雄性的健康状况、免疫系统的活力、其基因抗御严酷环境的能力等线索。”
这本书叫《野兽之美》副题是: 生命本质的重新审视。她由此获得了新闻及科普文学的最高奖项――普利策奖、刘易斯・托马斯奖和美国科学进步协会奖。也曾因为书中对其他生灵生活、性爱、繁殖乃至死亡的真实描述,和对动物性爱的喜悦描写而被一些人诟厉。然而,这并不影响它成为一本畅销书,一度轰动美国。
这条首先成熟起来的“少年”鱼,基因中就已具备了对称美的潜质,而且似乎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便注定它将得到雌鱼的青睐和爱慕。不过,它似乎有些孤傲,并不愿意与其它兄弟姐妹结伴游弋,兀自拖着灿然的尾鳍独行,举止透出一种另类的高雅。好像乡村田野里一个独行的优雅绅士,刻意避开路人,行踪神秘。尽管,这是一种不成熟的稚嫩。
孔雀鱼,在我和烟雾的注视中欢愉生活。而我,也从长久的凝视中得以排遣孤独,获得某些心灵的慰藉。
朋友见我喜欢,又送我四尾成年孔雀鱼。于是,我又制作了一只更大的透明塑料桶作为它们居所和散步的花园,还在里面添置了一些水草和圆形小石块。尽管这是伪造的自然,有着人类刻意雕琢的痕迹,却不乏绿意和生气。
于是,我的海一片生机盎然。
二
朋友后来赠送的四尾孔雀鱼是两雄两雌,看来朋友想得很周到。人类总是这样,对两性和繁殖很在意,寄予了对生命繁衍的渴望和对生命本性的宽容。这种意识似乎潜藏在人类的意识之中,不经意间就显露出来。或许,也应该是一种生命的焦虑吧。然而,这种焦虑似乎并不具有普遍意义。
对于动物界而言,雌性是繁殖的主体,担负着生育的职责,可更加关注繁殖的却是雄性。动物界始终发出交配信号者往往是雄性,包括人类。按照达尔文的观点,动物(不包括人类)为了繁殖需要,雄性进化出美丽抑或壮观的外貌以吸引雌性,来达到交配的目的,雌性则只需要朴素。换而言之,雌性处于主导地位,具有交配的选择权。正因为如此,那些雄性动物大都有着瑰丽的外表或者壮硕的外形。吊诡的是,人类则反其道而行之,女性生得精致妩媚,男性粗糙丑陋。对于这个颠覆性的生命怪象,似乎达尔文也无法解释,只能望洋兴叹。我想,或许,这就是几百万年漫长人类文明进步的结果之一吧,男性无须再通过雕塑外貌来取悦女性,反之,应该是女性通过美貌来吸引男性。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那场滥觞于美国波及全球的女权主义汹涌浪潮,仿佛就是对这种生命现象颠覆的再颠覆。而在我眼前展开的,却是一幅原始的图景,勾勒一帧朴素的生命草图。
两条肥硕的成年雌鱼,一尾似乎刚产过仔,肚腹收缩,尾鳍舒展,身上披着一层浅淡的杏黄色。为了便于观察和记忆,我随口称它“雅典娜”(古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
我格外喜欢阅读古希腊罗马神话故事,有一段时间甚至手不释卷。这不是我童心未泯,抑或心智不够成熟。我总觉得那些神祗除了具有永生不死和超人类神迹之外,就是一个寻常人。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性情和喜怒哀乐,都有各不相同的命运。这似乎也说明,不是神造了人,倒是人造了神。我没有兴致给鱼起一个温馨可意或者雄浑大气的名字,只能从我所熟稔的神话世界里随意觅个神的名字罢了。再漂亮的名字,本质上都只是个符号,尽管在文学角度上似乎可以增添一些附加意义,但却只具有区别性。西施和东施是指几千年前两个不同的中国女人,并不包含妍媸的意义,是文学让人们充满憧憬、浮想联翩,使它们进入了审美范畴,有了美的蕴涵。
我想,既然有了一个雅典娜,那就不妨走进云雾缭绕的奥林匹斯山,再觅几个神名,由这些鱼儿构成一部鱼说的神话吧。虽然这条鱼肯定配不上雅典娜这个美轮美奂的名字,但至少她们具有同一个性别。这是一个可爱的性别,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诸如,西施美丽,东施丑陋,但并不影响她们都叫“施”。一个动听的名字,不过就是一个文学意象,何必还要去探究是否具备美丽的属性呢?
另一尾雌鱼很好分辨。身形丰满一些,好像已然怀孕,曲线优美的腹部和有些笨拙地扭动常常透露出一种莫名的矫情,或许那是女神的娇贵之气。它的尾鳍大气典雅,在同样的淡黄之上,环绕尾鳍点缀了一圈黑色的圆点,点缀成一个灵动的扇面,极像女人漂亮裙摆镶一周艳丽的流苏,在碧绿的水草之间曼舞起来分外惹眼。与朴素的雅典娜相比,它便蓦然俏丽起来。两条鱼并肩而行,宛若一个朴实自然的村姑和一个略施粉黛的少妇在陂塘边散步,各领一番风韵。我沉吟片刻,决定姑且叫它美狄亚。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中,美狄亚不属于神祗,而是个悲剧性的女人。她不仅美丽而且残忍,杀害了自己两个亲生儿子。因此,美得有些冷艳。确切说,应该是冷酷。于是,我又觉得这个名字的隐喻性过于强烈,是否适合这条温文尔雅的鱼呢?可是,神话毕竟是神话,我们的善良决定我们注定不肯撕破现实。
三条雄鱼花枝招展,各领风骚。
体型最大的也最硕美。高而长的背鳍飘逸有如舞动的水袖,宽大舒展的尾鳍随波飘展,荡漾不已,在水中宛若一幅巨大的彩绸缎飘舞。这片水域之中,它无疑是最美的,那是一种独有的昳逸之美。但从它相对于另两条雄鱼有些迟缓的动作来看,似乎有种衰老的迹象。而且,尾鳍上豪华的红色在波光掩映中透露出一种幽暗的色调,那种暗淡的玫瑰色是一种对辉煌的辞别,一种无奈的沮丧,如同夕阳残照沉隐瞬间对山峦那种依依惜别的眷恋。送鱼人也说,它老了。
鉴于它在鱼缸中的领袖地位,我觉得它很适合古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的名字。只不过它老了,日暮西山,有种辉煌不再的遗憾。而宙斯永远不会老,永远那么热血沸腾激情亢奋,自然,也永远那么倨傲和好色。
我有一种朴素的“公平主义”偏好,总是觉得对于生命而言,一切都是均等的。对于宙斯在奥林匹斯山乃至整个世界遍寻美女。据为己有的行径,始终耿耿于怀。当然,这与西方人的观念格格不入。在他们看来,这不是巧取豪夺,而是一种浪漫。我之所以称这条鱼为“宙斯”,在于它在鱼群中尚存的首领地位。
身材居中的雄鱼明显精力充沛,不仅游弋的速度快,而且追逐雌鱼时身形矫健多姿,能够及时随着雌鱼变换方向做出极高难度的回旋,常常使雌鱼无法摆脱它的纠缠。另外,它还有持久的耐力,往往追得雌鱼筋疲力尽,而不得不接受它的爱意。所以,在交配竞争中,它注定是最后的胜利者。
它的身形娇小而雄健,细长的腰身散发出青春的活力和成熟的健美,不乏倜傥岸帻。不过,遗憾的是它的尾鳍不够舒展,尾鳍上部没有全部伸展开来,常常与身体平行或下垂,形成一卷羞涩的皱褶,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它的形貌美观。即使它在向雌鱼展示自我的时候,虽然竭尽全力也不能够将尾鳍完全舒展出来,这多少有些尴尬。不过,绝不影响它的爱情。它没有丝毫沮丧,依然兴致勃勃地频频向雌鱼示爱。只是在追逐中,有时会受到宙斯的阻挠或呵斥,使它多少有些侘傺。
它年富力强,终日陶醉于爱的追逐之中,这是它向鱼的世界显示自己成熟实力和活力的时代。我想,就叫它“巴库斯”吧。巴库斯其实是古罗马神话中的酒神,对应的是希腊神话中的狄奥尼索斯。从音节从简名称易记的角度出发,我还是采用了古罗马神话的名称。
在米开朗基罗的著名雕塑《酒神巴库斯》中,酿酒的葡萄作为巴库斯的头发,他端着酒杯步履踉跄,一副毫无顾忌尽情畅饮的样子。酒神象征新生。对于酒神的祭祀是最神秘的祭祀。人们打破一切禁忌,狂饮烂醉,放纵欲望。宣告“上帝死了”的哲学家尼采对这个巴库斯情有独钟,他在《偶像的黄昏》中说,酒神象征情绪的放纵。是“情绪的总激发和总释放”,追求解除个体化束缚,复归自然的体验。 是一种痛苦与狂喜交织的癫狂状态。
这条鱼恰有一种年轻的放纵与狂喜,这似乎与酒神气质颇有某种契合之处。
最小的雄鱼,自然就是第一批送来的、刚刚开始成熟的“阿波罗”。
我给这些鱼儿各取名字,并非闲极无聊,随手拈来,倒是出于一种实实在在的需要。譬如,我可以通过名字来观察鱼的个性特点,生活习惯以及生理变化。更重要的一点是为了与它们沟通。当然,这种沟通实际上就是我一个人自说自话。尽管如此,我却有了倾听者。其实我的本意也并非期冀它们与我对话,你来我往,推杯换盏,高谈阔论,仿佛欧洲十八世纪的“沙龙”。我已然早就辞别了童话的幻想,并不存这种幼稚的奢望。我只想自己说话,说鱼们不懂,甚至有时连我自己都不懂的话。我俨然一个演说家,兀自口若悬河,无须关心听众是否理解。若干年后,我又曾养过宠物犬,也是出于自说自话这个目的。
我孤独,所以喜欢思想,也常常耽于思想。对于孤独者而言,思想是一座沉默大山中淙淙的地下河。当我的思想积郁沉淀到一定程度,达到一定容量时,就必须倾泻,或者倾注为文字,或者倾注为言语。否则思想就会不由自主地溢流出来,甚至也许会爆炸、崩溃。像一颗恒星在剧烈燃烧后骤然迸裂一样,最终坍缩死亡,只剩下荒凉黑暗的废墟,在宇宙中永恒地黯淡。
于是,我与鱼儿说话,我呼唤它们的名字,讲述神的或人的故事,讲述夏商周,讲述唐诗宋词,讲述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讲述歌德雪莱普希金,讲述三国水浒金瓶梅,讲述卡夫卡亨利米勒村上春树,讲述人文道德,讲述历史社会……
它们听得快活,欢腾雀跃,我讲得兴奋,滔滔不绝。
讲过之后,我一定会问它们如何,它们依旧快活地欢腾雀跃。水珠四溅,如同献花。我便满足了,指尖捏起一些鱼食丢进水中。其中最为活跃的倾听者便是阿波罗。它每每制造一些绚烂的水花来响应我,让我感动不已。
三
有人送我一些正规的鱼食,还特别叮嘱我每次喂鱼时不要多。我知道,剩余的鱼食会腐败发臭,污染整个鱼缸,影响水质。而且,鱼还是贪吃的动物。我就曾亲眼看见一条硕大而美丽的金鱼挺着鼓胀的肚腹在鱼缸中慢慢死去,原因就是饕餮。
当然,孔雀鱼还是相对节制的,正常情形下都是吃饱辄止,尽管取食之时不乏亢奋,但还是令人放心。
我嗅嗅如小米粒状的褐色鱼食,它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味,这也是它吸引鱼的主要原因。不过,相对于那六条鱼仔而言,鱼食的颗粒显得大了一些,它们无法吞食。所以每次喂食前,我都须将那些小颗粒碾成粉末状,然后洒在水面上。至于那些大鱼则无需这道手续,直接将鱼食投入鱼缸即可。
孔雀鱼取食相当有趣。当鱼食抛洒在水面时,各色大小鱼儿便亢奋起来,眼睛登时圆而明亮,它们纷纷从水底冲向水面,争先恐后啄食,一时水面上鱼影憧憧。但此时它们往往没有判断清楚食物在哪里,只是盲目地在水面四处乱窜,形成一种十分快乐而樊然的场面。在人看来,则是一种欢腾雀跃的盲目。
雅典娜和美狄亚在这方面颇具经验,不像其他鱼那样兴奋有余而沉稳不足。在发现食物后,其他鱼兴高采烈地扑向水面,它们却依然冷静地潜伏在水底,表面看似乎若无其事,甚至有些木讷,其实,它们在审慎地观察搜索。它们一面慢慢浮起,一面锁定水面漂浮或者正在坠落的一颗鱼食,在测定距离后,陡然纵身一跃,准确无误地将那粒鱼食啄入口中。然后作出一个华丽的转身,迅速潜入水中。当水花落尽,水面平静时,它们依旧悠然漂浮在水中,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可谓出神入化,技艺精湛。
这让我不由得想起海边一种叫“穷等”的海鸟,它们以另一种独特的方式觅食。它们有颀长的双腿,大多情形中却单腿独立浅水,如雕塑一动不动,身影泊在平静的海水中,如诗如画,格外静美。然而,这种静谧恰恰是它为捕食而设置的一道背景。当有小鱼小虾悠然经过时,它便倏然把喙刺入水中啄而食之,之后又恢复到那种慵懒的单腿独伫状态。海风徐徐之中,世界一片宁静。这种类似于“守株待兔”的捕食行为,不是愚钝,而是聪慧,不是消极,而是藏匿于消极背后的积极,是道家无为无不为思想的绝妙演绎。集中表现了一种生命的生存智慧。鱼类捕食大同小异,都是一种本能,也是一种卓绝的经验。是对生命本能的淬炼,更是对生存渴望与对环境担忧双重顾虑的一种化解方式,是对生存极为透彻的领悟。
可笑的是,在所有鱼都耽于取食之时,阿波罗却暗度陈仓,紧随雅典娜或者美狄亚的身后乘隙而入,巧妙地完成一次精彩的交配演练。
鱼缸里,三雄二雌,形成一种并不谐和的性别别差异。宙斯居于统领地位,可以随时随地追逐美狄亚抑或雅典娜,尽管常常力不从心,只是象征性地显示自己雄风犹在而已。巴库斯却乐此不疲,虽然常常遭到宙斯的阻挠和撕咬,但却往往得手,宙斯似乎也无可奈何。阿波罗年轻气盛,不时在美狄亚和雅典娜面前勇敢而羞涩地急刹车,把自己那面还不足够宽大瑰丽的尾鳍尽情展开,然后开始忐忑地追逐。因为,巴库斯对于它的加入极为不悦,总是带着某种仇恨扑过来。怪异的是,宙斯总是在巴库斯追赶啄咬阿波罗时,也发起攻击。不过,它惩罚的是巴库斯。对于阿波罗,它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偏爱。有时,还会出现一种更为令人讶异的场面,宙斯和阿波罗共同追逐同一条雌鱼,宙斯在前,阿波罗紧随其后。开始我不解其意,觉得蹊跷。后来忽然明白,这是宙斯再向阿波罗传授繁殖要领。由此看来,在这个小小的鱼类世界,在繁殖的生命主题下,也演绎着爱恨情仇。
中国古代有个叫告子的人说:“食色,性也。”后来人大多以为这位告子只是在谈论人性。确实,食色乃人之本性。然而,人们却忘了,实则这是所有动物的共同本性,不单单为人之所有。而人作为动物的一种,不可避免地也具备“食色”之本性。
取食与就性,其本质一样。所区别的是它们具有不同的行为模式,本质上都是生命的本能,都是存在的必须。如此想来,阿波罗与众不同的行为方式就没有什么可笑的了。严肃地说,我们从中反而可以窥见它的生存与繁殖智慧。它在并不很惬意的生存与繁殖环境中(交配时巴库斯的阻挠和驱赶),寻觅到一条没有竞争者的路径。仅从这一点,我就足以认定它是当之无愧的生命的智者。
美狄亚的肚腹日渐凸出,游动速度明显缓慢。丰臀肥乳如美妇般的身材、慵懒的姿态,在清澈的水里,构成一幅美艳的画境。虽则大腹便便,但还是那么迷人,这从三条成年雄鱼始终锲而不舍地把它视为交配最佳选择的繁忙情形中,可以得到一种证实。当然,雅典娜也不寂寞,几条雄鱼也不时追逐它,只是与美狄亚比较,频率相对低一些而已。所以它的肚腹虽然也已隆起,却不如美狄亚那样硕大醒目。
记得好像从阅览室一本自然科学杂志上,看到过一条资讯:外国科学家发现一种雄性孔雀鱼已经进化出一种带钩的性器,交配时使雌鱼无法逃脱,以延长交配时间,确保交配质量。这是严酷的种群繁殖危机使然,也是孔雀鱼的智慧。为了繁殖后代,各种生命可谓殚精竭虑,煞费苦心,进化出各种离奇古怪的交配方式。譬如蜻蜓就在空中飞翔中完成交配,天空就是它们的婚床。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远离险情四伏的地面,让交配更为流畅和专注。
由此,我在欣喜之余也对孔雀鱼有了一份崇拜和敬意。毕竟,它们还在进化的道路上,不懈追求与自然和谐和生命的至臻完美。相比之下,人类似乎却在逐渐退化,踏上一条背道而驰的路途,与造就我们的自然渐行渐远。
闲暇时,我总是坐在窗台前,把目光搁置在鱼缸里,久久地凝视。阳光照鱼也照我,它们快乐我亦快乐,它们忧郁我亦忧郁。我如此痴迷,自然招致一些错愕的目光。
或曰:“观何也?”
我曰:“鱼也。”
其又曰:“观鱼至于如此?岂非飙也!”(这话讥诮之意明显。飙,在大连方言中是呆、傻,甚至疯癫的意思)
我笑曰:“若非飙也,何以知鱼之乐乎?”
那人摇头而去。应该是认定我确实“飚”了。
对那疑惑背影,我嘿然一笑。我这个笑不是针对他的弇陋,而是针对我自己的痴情。
四
夏季进入了淫雨时节。这是秋季来临的前兆。
澶漫的雨一连下了几日,绵延不绝。窗外梧桐、丁香、银杏、核桃树叶片黛绿滴翠,枝条阑干。电视报道全国各地普降暴雨,暴雨引发了洪水,凶猛冲击着各种堤坝。城市和人们都陷入一种淡淡的忧虑之中。平静的水一反常态,温婉柔顺被暴戾恣睢所取代,狂躁地表现出它性情的另一面。
这日,雨仍未停歇,直至一夜小雨溟沐,让我那晚的梦都是湿漉漉的。我梦见美狄亚产仔,居然无穷无尽,像缠绵的雨逶迤不绝无法遏止。那些小小的鱼仔从鱼缸中蹿出,跳到我的床上、脸上。于是,我笑了……
清晨,晓岚未尽,树影绰约。
上午,鱼们似乎有些躁动。只有美狄亚有些忧郁地悬浮在不高不低的水中,它的神态更加慵懒,硕大的肚腹浑圆紧致,给人一种沉重不堪的感觉。它间或游动一下,但颇为吃力。有时为了向上游动,居然不得不侧过身子,朝上露出半边肚腹。我从那近乎透明的肚腹上,清晰看到里面包裹着的小鱼仔,它们都瞪着深褐色的眼睛观看外面的世界。我知道,它快生产了。我思考片刻,将美狄亚与巴库斯捞出鱼缸,一起放在另一个小的鱼缸里,与六条小鱼仔生活在一起。我担忧的是那些大一些的鱼会在美狄亚产仔后,制造吞食鱼仔的惨案。我不责怪鱼们,但我不能不尽力遏抑它们。毕竟,相对于目睹死而言,我更渴望看到生。
临近中午,薄雾散尽,太阳方才腼腆露脸。来到鱼缸前,我的眼前蓦然一亮,几条微小浅褐色小鱼仔灵动的身形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简单数了数约近十条。看来,昨夜的梦居然灵验。同时我也发现另一种情形,大鱼们对鱼仔似乎熟视无睹,但那六条略微长大一些的幼鱼却正在争先恐后地围攻和啄咬初生鱼仔。它们用自己并不坚硬的嘴口一下下啄食着小鱼仔细弱的身躯,而小鱼仔们只能惊恐地四处逃窜。
我的目光仔细在鱼缸里逡巡。美狄亚仍努力生产着,不时蜷曲身子从腹下甩出一条鱼仔。鱼仔初入水中蜷成一小团,然后马上抖动几下身躯,就舒展成一条活生生的小生命来。
巴库斯居然像闪电一样扑上来,狠狠地啄咬这些新生小鱼,下口凶狠的样子,仿佛前生与这些小鱼仔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这让我想起那些非洲草原上的狮群。它们的新统治者(刚刚打败并驱走原雄狮的雄狮)往往会对那些幼小的狮子进行暴虐的戏弄和杀戮。原因竟在于,只有杀死了这些幼狮,母狮才会再一次发情接受交配。难道,这些鱼仔是宙斯或者阿波罗的后裔?
自然法则该是多么强力而又残酷。
小鱼仔被巴库斯重重啄后,似乎失去了知觉,在水中飘来飘去。接着,六条幼鱼也帮凶般地冲过来,围着小鱼仔向它进攻。已经奄奄一息的小鱼仔如同一件玩具被它们叼来啄去,时而高抛起来,时而坠落到水底,湮没在水草和杂屑之间,继而还是被一条幼鱼叼起,它们快乐追逐着叼啄者,直到这条逞强幼鱼松口为止。于是,已经告别了生命世界的纤弱身子再一次被它们抛在水中。
世界那样寥廓浩瀚,但对小鱼仔来说,却是一条容不下它们纤细身躯通过的逼仄罅隙。那短暂的生命,在承载了一个瞬间的生命循环之后,幼小的灵魂又开始承载一种耻辱,一种亵渎的尊严。它在水中腾空,坠落,腾空,坠落……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隔着一层薄薄的透明塑料看着,仿佛从这个世界看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故事。不,这不是故事,而是现实,是一种既属于鱼也属于人类的时空现实。真实的图像在我眸中显影,由模糊到清晰,由肤浅到深刻,由虚空到现实,竟与我意识深处的某个久远的记忆遥相呼应。
深埋灵魂的记忆,如同远古化石一样沉寂,当一阵潮湿的风吹来,它便复苏,仿佛从冬眠中睁开惺忪的眼睛。那是一个丑陋而野蛮的记忆碎片,在我漫长的记忆序列中是最恐怖也最本然的一段映像。我本已经把它忘却了,甚至努力把它忘却,但它顽强地潜伏在心灵最深处,驱之不去。抑或它就是人的本性。
一座城市的中心有一座矮矮的山岗,横卧着不知哪个古老地质年代的岩石,褐红色的巨大石片像一柄柄利剑指向灰色的天空。岩石下有一个空旷的城市防空洞,宽大而黑暗的洞口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紧紧盯着外面阳光明媚的世界。尽管它始终以一种冷漠的表情注视着在它周边嬉戏的孩童,但在孩子们好奇的眼里却发现它恐怖中隐藏着某种神秘。于是年纪稍大些的男孩(十几岁)便常常以勇敢者的姿态,率先踏进黑黝黝的洞窟之中(当然,是怀着一半恐惧一半好奇的心理,只是好奇的心理更为强烈而已)。
这种所谓的探险活动,一般情况下是毫无收获的。因为那座废弃的防空洞并非古埃及法老栖身的金字塔,里面除了冰冷的水泥四壁之外,没有任何可发掘的宝藏,自然也不会给守候在洞口外的更小的孩子们带回某种阿拉伯神话中“芝麻开门”类的狂喜。
我是属于守候在洞口外的孩子之一。每每胆怯且好奇地盯着黑黢黢的洞口,渴望着一种奇特的神秘之物出现,同时也做好逃之夭夭的充分准备。所以我一直忐忑不安地侧着身子,以一种十分可笑的姿势等待着。
惊喜还是有的,虽然它常常伴随着恐怖。
有时,洞里会陡然传出一种极其尖利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接着,一件物品从洞里飞出落到我们眼前。还没等我们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大男孩就欢呼跳跃着涌出洞口,其中必然有人用一根树枝将那物件挑起来,然后旋转着高高抛向阳光绚烂的天空。在耀眼的阳光中,那物件在空中舒展开来,居然像一只动物玩具一样有头有脸有四肢,它天使一般地飞翔着,然后重重坠落到地面,“噗”地溅起一片尘雾。
我们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是人类生命最初形态,也是这种最初形态的残骸。它是弃婴。准确说,是没有了生命的弃婴。
我惊骇地躲在一旁,看着那些勇敢的大男孩再一次用树枝将那死婴高高挑起,迎着炫目的阳光在空中流畅地作着一种圆周运动,仿佛链球运动员掷球之前的一番动作,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一甩手,死婴便以旋转带来的加速度,张开四肢在空中疾速飞翔,姿态如天使般优美,但坠落却是狼狈的,依旧发出“噗”的声音。世界扬起一片小小的尘土,也扬起了孩子们野蛮而放肆的笑声。记忆中,那中间也掺杂着我的笑。
一个晚上,我问祖母这些弃婴抑或死婴的来源。祖母没有回答,她空灵的目光越过窗棂一直凝视着山岗一侧的一幢建筑。她的凝视已然表述了答案。我看过那些女中学生们站在楼顶散发传单时的飒爽英姿,当时我很艳羡她们那种激昂的美。后来我知道,这些弃婴大都是这些女学生的作品,她们坚守了那幢叫做阵地的空楼,但丧失了贞操。至于谁是这些弃婴的父亲,沉默的历史无法叙说。
令人窒息的记忆!惊奇地相似,记忆与现实惊人地相似。难道就因为鱼类与人类都是动物,都具有虐杀初生同类的嗜好,并且以此为无比快乐之趣事?
我就曾是一条凶残的幼鱼,即使我没有亲自参与戏虐死婴的过程,但我却是目击者,我的在场并且欣然观赏无疑是一种助纣为虐。当那死婴的躯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然后重重坠地时,我惊骇的心灵里不是也泛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快感涟漪吗?我因为记忆而痛苦,也因为现实而痛苦,为鱼类的本能所痛苦,更为人类的丑陋而痛苦。
我怀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心情,把美狄亚和它尚存的十几个孩子们转移到另一个鱼缸里。那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也是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美狄亚很努力,它可能理解了我的良苦用心。因为它正辛勤地生产。一条鱼仔正从它的肚腹中冲出,快活地窜上水面。
我这才略感轻松地点燃一支香烟。但我的手指微微颤抖,我还没有完全从历史中走出。我的灵魂还蜷伏在时间的废墟上觳觫。
五
又下雨了。雨滴间或迅疾,间或舒缓。
整个一个下午乃至晚上,我都十分轻松,我对于自己拯救鱼仔的行动感到满意,仿佛一种赎罪的压抑得到了些微的纾解。
晚上,我的意识躺在如雨般湿漉漉的梦中,我又看见美狄亚娩出数不清的鱼仔,成千上万,它们环绕在美丽的母亲身边,摆动微小的尾巴并摇晃着脑袋从我的梦里安然游过。
不知为什么,这次,我没有破颜而笑。或许,窗外的浓云压迫了我的笑意,那虺虺雷声在我的梦中炸裂,让我胆战心惊。
第二天早晨,潇潇雨歇。梧桐、银杏、樱树、杨树、槐树,所有的植物叶片上都挂满雨珠,到处是惹眼的嫩绿,如我的心情一样轻松惬意。
楼前浅湿的甬路在细密阳光中蒸发着丝丝雾气,让光线绰绰约约间有些迷离。我蓦然发现潮湿的路畔似乎有一些微小的东西在阳光下缓慢蠕动。我俯下身子看,居然是蜗牛。
大大小小几十只蜗牛从甬路一侧启程,浩浩荡荡向对面整体推进。它们大若拇指,小如豆粒,都呈昂首挺胸勇往直前状,绝无停滞不前者。一最小的蜗牛,顶着浅褐色近乎透明的薄壳,仿佛甬路上的一粒细沙,也在奋力而进。一派触须高扬宛若迎风的白帆,颇有百万雄师过大江之势。倏然间,蜗牛们的身影在我眼际放大,似乎辽阔草原上长鬃飘扬四蹄翻飞的骏马,也似乎无垠沙漠里驮着沉重的太阳逶迤而行的驼群。仅仅几米宽的距离对它们来说,不啻一次艰难的长途跋涉,却无一只倒退抑或踅回,只是默默努力前行,以人们肉眼几乎发觉不到速度向前推进。
固然很慢很慢,但近乎零的速度依然是速度。路途在它们脚下一毫米一毫米,甚至是一微米一微米的收缩。那是锲而不舍地前行,心无旁骛地前行。进楼前,我还颇为牵挂地回头。我有些为蜗牛殷忧,这条甬路常有人行走,偶尔也会有车辆通过,对于毫无躲避能力的蜗牛群落而言,无疑阽危重重。
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了诡异的变数,我们永运无法预测的就是命运。不仅是我们人类自己的命运,还包括动物的命运。在吊诡的自然面前,人类的期盼仅仅是一种人的愿望而已,这种愿望并非自然的意志与愿景,所以它始终是一种虚弱苍白的幻觉,从来不会得到严肃的证明。
虽然人类是万物之灵长,但可笑的是,自然始终以一种嘲笑的面孔,对人类乜斜着眼睛。“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个上帝,我敢断定就是自然。所以,娜塔莉·安吉尔才会神秘地说道:“大自然讲述的每一个故事都是令人心悸、美丽无比的。”注意,她先说的是惊悸,后说的才是美丽。
我风一般扑到鱼缸前,那是一股充满祈愿和期待的风。但面对鱼缸,我再一次大惊失色。
在我梦中熙熙攘攘满是鱼仔的鱼缸,此刻空空如也。几丝孤零零的水草浮在水面,空旷的水域中只有一个美丽而孤独的身影,那原本浑圆透彻的腹部已然干瘪。美狄亚文静地贴着塑料桶壁,透明的鳃鳍和尾鳍轻柔地摆动,如娴雅而温婉的女人,柔情似水。
那些鱼仔呢?我焦躁地翻弄水草,甚至把它拎出水面抖动。然而,还是一无所获。空空的鱼缸里仍然只有那条美丽的鱼,安静的鱼,温婉柔顺的鱼。
它们哪里去了?为什么了无踪影?
我在心底惊愕地问自己,我的嘴一直呈一个巨大的问号。我看着那条迷人的鱼,眼睛渐渐模糊,思想却渐渐清晰。我明白了这一切,一阵剧烈地绞痛袭上我的心肺。我曾听说过雌性孔雀鱼吞噬自己生产的鱼仔,现在这个情形就发生在我置办的这个鱼的世界里。
美狄亚,这条貌美如花的鱼,难道真如那个被丈夫抛弃的美狄亚一样,亲手将自己的子女扼杀?我厌恶地扭过头,目光耻于触及那个美丽的躯体。一种巨大的悲怆陡然涌上我的喉头,泪水盈眶之间,一大滴浑浊而沉重的泪滴砸到水面,溅起一大片水珠,我的泪弥散开来。
我为这具美丽的躯体感到无比的羞耻,那美丽的躯壳居然包裹着一种丑陋与邪恶的本能。它那张端庄而紧致的嘴巴正悠然地嚅动,吞噬着水中的氧气。也或许,正在咀嚼品味自己子女肉体鲜美的味道。我无法想象它是怎样将一个个弱小的生命逐一啄入口中的。即使这是一种低等动物的本能,一种尚未进化成熟抑或正在退化的本能,也足以说明它的卑劣和无耻。毕竟,那是几十条脆弱而鲜活的生命,它们毫无知觉地或者说无可奈何地从生命的开端旋即进入生命的寂灭。而且,它们死刑的行刑者便是它们的母亲。这是一个多么惊悚的现实。
这是否是一个自然界的悖论,生存与繁殖是生命界最基本的原则,无论任何生物都必须毫无选择地遵守这个原则。这是生物的底线,也是它们的终极目标。因此,围绕这个宗旨,生物界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生存与繁殖策略。即使残酷的现象存在,诸如螳螂一类“性食同类”的极端行为,其根本目的也是为繁殖后代所作出的牺牲,付出的代价。鸟类中也有生两只蛋孵化出一强一弱两只雏鸟的情况,然后凭任强大者啄死弱小者。但这也是一种生存策略。因为鸟父母无法把两只雏鸟同时都养育长大,只能以牺牲弱小者而悉心培养强大者来达到延续种族的目的。然而,母鱼饱尝辛苦怀胎生子,产下后又即刻把它们吞食,这出于什么目的呢?我不得其解。
事实上,我清楚,雌鱼如此做一定有其深刻的生物的或者遗传学角度的原因,根本不存在任何人类所谓的冷酷、残暴的因素。它只出于某种人类看不见的或意识不到的或解释不了的缘由。是人类把自己的情感移情到动物身上,进而产生喜怒哀乐等情愫。但面对杳无踪迹的几十条小巧的生命,我无法保持冷静,无法继续所谓的矜持或者理性,我怎么会无动于衷?
我痛苦而沮丧地将那条若无其事的美狄亚放回到一群孔雀鱼中间,它扭扭身姿风情万种地潜入水中,立刻引来雄鱼的追逐,它们又在惬意地幸福地愉悦地专注地制造生命。
美狄亚似乎忘记了那些葬身于它腹中的新生儿,它们的生命的权利仅仅是在这个世界上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而已,就被它断然收回了。这对生命的公平而言,不啻是一种践踏。
我在一种极其压抑的沉默中,完成了换水、喂食一系列养鱼的工作。其实,我几乎丧失了继续养鱼的勇气,一想到它们即使不是刚出生就夭折,也会在在严酷的寒冬里死去。我所能给与他们的生命际遇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如果说有意义,那就是迟缓了他们必然结束的生命。
人不也是如此吗?
所以,我机械地完成那些养鱼的工作。我不是出于某种主观意识的驱使,没有任何指派,一切行动都是下意识的运动,一种大脑麻痹状态下与意志彻底消沉状态下的生理移动。我对着几只大大小小的塑料鱼缸发呆,我想起在空中飞翔的死婴,想起那群窜来窜去鱼仔,我对生命发生了怀疑。生命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有时弥足珍贵,有时又视若草芥?谁有资格这样来安排呢?难道宿命论是颠扑不灭的真理?
我一直这样苦苦思索着。思索之中竟突然记起了那些横越甬路的蜗牛。我扑到窗扇前推窗望去,甬路上空空如也。看来,蜗牛们已然横跨甬路,成功抵达对面的草坪。
我深深吁了口气。
六
生与死,不过标志着同一个意义。老子就是这样的一个达观主义者:生而快乐,死亦快乐。
一天,]我忽然发现宙斯行动更加迟缓,而且也懒于游动,常常兀自离开鱼群,沉到鱼缸的底部。它的背鳍和尾鳍全然褪色,凝结成一种灰暗的褐色,尽管还有些许的艳丽隐约透出,却也显出一种无力的微弱,如同夕阳最后一抹光亮,惨淡而萎靡。也像人类的老年斑一样,无情地爬上布满皱纹的脸颊,令人伤感。
看它彳亍在水底朽迈的身影,联想到它近来也很少加入到追逐雌性的行列中,我意识到,它真的老了。我料想它时日不多,便将它独自移到另一个小鱼缸里,换了新鲜的水,并放进一缕水草,让它有一个安静的居所。因为,那个喧闹而激情的世界已然离它越来越远了。不仅仅是身体距离上的疏远,也是心灵的疏远。它需要静谧,用一个独立的空间来思考或者回忆。据说,鱼的记忆力只有七八秒钟。对于人类而言,确实很短暂。但是,对于鱼来说,更为弥足珍贵。或许,它会用这七八秒时间对自己做一次生命的重温。毕竟,那是遥远的不再拥有的美妙时光。
它沉在鱼缸底部,常常一动不动,只有不时蠕动的口吻说明它还活着。它像一个坐在草坪旁木椅上的老人,孤独地注视着世界,在心底平静回忆往事,对生命作最后的理解。
一个将逝的生命,在生命终结之前那一刻在想些什么呢?我们不得而知。尽管现代医学发展,为此项研究提供相关科学支撑。然而,我们还是无法全然窥见那一时刻意识清晰的图像。但我推测,大凡都是进入一种恍惚而混乱的回忆,在这种重温时间温度的过程中,意识慢慢弱化,虚化,冷化,带着最后一丝薄薄的思想归于寂灭。精神开始悬升起来,脱离躯体,慢慢飘向另一个寂静的世界。
我不能帮它做什么。我可以竭力让它们的生命舒畅快活,却没有能力让它长生不老,尽管它有着不死之神的名字。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我,这个闷热而多雨的夏末,似乎是一个生命与死亡约定的季节。我也得知,家乡的老母溘然长逝。父母双故,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儿。由此,我的心底又深深刻上了一道凄楚的刀痕。
终于有一天,宙斯闭上了双眼,世界对它拉拢了黑色的帷幔。它仰身悬浮在鱼缸中间,像是在仰望天空。水波不兴,鱼缸阒然。在水草的凄迷中,丑陋的躯壳却微微浮动。我想,那可能是它的灵魂正悄然离去。
我紧紧咬住下嘴唇,将那个小鱼缸捧到楼外,把一缸水连同它的身躯都倾倒在草坪中一株硕大的丁香树下。丁香树正散发出袅袅淡香。它在水中诞生也在水中逝去,更在水的陪伴下回归自然,这应该是一个完满的生命过程。毕竟,它在鱼类中还是十分幸运和幸福的。
看着丁香树下安详仰躺的鱼,我想起美国诗人莎拉.蒂斯代尔的一句诗:“把它忘掉吧,像忘掉一朵花。”诗名是《把它忘掉吧》。
我继续生活,也继续养鱼。我没有过分悲伤,但也不免衰飒。我是个凡人,我崇尚老子、佛陀以及一切慈悲与达观的智者,但我无法攀升到他们所构建的精神境界。于我而言,他们思想的宫殿建筑在高高云巅,是阳光永远照耀的地方,没有乌云,也没有风雨,令我只有仰视而不能抵达。所以,我会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关于生命的故事,或者笑逐颜开,或者垂额伤逝,总是耽于情感,有所挂碍。
我无法违逆命运,但我可以顽强守护自己与鱼类的生命。
幸存的鱼们继续在它们的世界里快活,它们每一天都是快活的,即使生命即将结束也是如此。而人则只能在生存中忧郁。这是人的痛苦,是智慧与情感酿成的只属于人类的一杯苦酒。然而,既然我们已经是一个生命,已经成为一个具有智慧和情感的动物,那么,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忧郁呢?其实,畅快地痛饮这杯苦酒才不枉生命这一周遭。人生的意义也许就在于此。叔本华和尼采都意识到世界与人生的悲剧性,不管叔本华如何地绝望消沉,也不管尼采如何在人生的悲剧中高歌猛进,生命总要按照生命的历程前行。只有夭折的生命,而没有倒退的生命。
从一定意义上说,鱼类确实具有某种先天的优势。它们不必也不懂改变命运,它们顺应自然的变化,在自然面前它们表现为一种绝对的驯服,因为自然就是它们的夙诺。只有人类,才依仗着自己的智慧企望改变本来的命运。这是人类的努力,尽管常常是悲剧。
古希腊早期的悲剧都是以命运为主题的。最著名的是《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就是人类的化身,渴望规避命运的安排,改变命运的轨迹。但越是这样,他就越陷入命运湍急而诡谲的漩涡而无法逃离。这种悲剧引导人们步入了宿命论意识领域。但同时我们也不能不赞美俄狄浦斯挑战命运的勇敢和探索精神,这是人类不屈不挠抗争意识的缩影,也是人不同与一般动物的高贵之处。
生命,这个宇宙奇妙的产物,抑或说一个意外的惊喜。如果我们把视线集中在它们的进化过程中的某一断面,就会发现其中充满了诡异和悖论,它们在不断修改自我和完善自我的漫长道路上姗姗行进,不屈不挠,无休无止。这就是生命,是这个宇宙最瑰丽而辉煌的作品。
七
小鱼慢慢长大,鱼缸里渐渐色彩斑斓起来,鱼的世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繁荣。
巴库斯不再肆无忌惮地攻击阿波罗,因为阿波罗变得强壮,也变得凶狠,它继承了宙斯的衣钵,傲慢而自由地追逐依然美丽的美狄亚。巴库斯只能用更加怨愤的目光看着阿波罗,且不敢对视,而把更多的心思放在雅典娜的身上。从性资源分配角度来说,这似乎是一种公平。美狄亚和戴安娜的肚腹又一次高傲地滚圆起来,它们憨态可掬地拖着大肚皮在水中笨拙地游。
这让我想到那些怀孕的女人。我喜欢怀孕的女人,喜欢她们那种羞赧中的美丽,喜欢她们唇角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丝笑影。于是,我便会多看她们几眼,如同现在常常凝视雅典娜和美狄亚浑圆的身躯一样。我渴望从那些孕妇和这些肚腹鼓胀的鱼儿身上获得一种生命的喜悦和温暖,间接品味孕育生命的美妙。
但在这层快乐的下面,也同时流淌着一种忧虑。马上就要步入秋季。尽管茂密的树叶依旧卓然挺立在枝条上的习风中,但不要很久,风就会变脸,变成凛冽的刀锋,将所有绿色削落在地,由嶙峋的树干树枝兀自面对一个寒冬。那么,我的鱼呢?它们是否也能如那些粗壮的树一样在风雪中走过一个冬季?是的,几乎没有这种可能。可我该如何处置它们呢?将它们捞出鱼缸,倾倒在那株茁壮的龟背竹的花盆里,或者也倾倒在草坪中那株丁香树下,让它们在死亡之前的恐怖跳跃中耗尽生命,然后干燥、干枯、干瘪。最后,成为龟背竹或丁香树叶片更厚更绿的一份养料,在我的视线中渐渐消逝,了无踪迹。
我不会那样做,我不能为了一种植物的茁壮而把整整一个部落鱼们的鲜活生命作为祭品。这是以一种佯装的慈悲来掩饰另一种真实冷酷的伪善。我做不到纯正的善良,但至少尚不虚伪。
但它们终究要死,如同人一样,死亡是生命的必然归宿。这个世界上只有神是不死的,但神在哪里呢?我从童年起就渴望一睹神祗的容貌,以至于苦苦寻觅,直到我的理性告诉我这个世界没有神的存在。然而我还是始终觉得有一种神性的光辉不时照临我们这个世界,照进我们每个人的心底。可是,我四下顾眄,还是不见神的踪影。
我为孔雀鱼设置了一片海,赋予了它们神的名字,就是期望它们如神一般快乐生活。既然注定要死,为什么不让它们尽情享受尚未结束的生命呢?尼采似乎也是这样论述生命的。于是,我倏然间觅到了答案。即使没有神,还有神话存在。生命本身就是一部神话。
甚至,我也不想谴责神话中的美狄亚,那个美丽而愤怒的女人,本身也是一种悲剧。其实,在英雄时代,已然确立了世界的主宰——男权。在这个背景下,子女不是女人的,而是男人的,女儿只是生育的工具而已。她亲手杀掉的,也仅仅是丈夫的继承人,她所撕裂的却是男权世界。母爱,在男权巨大的阴影中,不过是一道微弱的光。所以,她也不应该受到丧失母性的呵责。
我点燃一支烟。淡蓝色的烟雾在阳光中慢慢弥散。我在淡蓝色缭绕中谭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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