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肉饭

作者: 新店韩师傅 | 来源:发表于2019-02-25 10:47 被阅读4次

    本文未必虚构。

    台北是一个有很多侠客的地方。半夜躺在路边的流浪汉,可能是用九节鞭的高手;夜市里炸鸡排的阿姨,未必不是铁拳无敌的传人;Family mart 里的店员自称曾是准备“收复DY岛的特攻小组“——但他啤酒肚很大了,肌肉也松松垮垮,不显当年英武。今天我说的,是鲁肉饭的故事。

    按江湖规矩,鲁肉饭应该有两种做法,一种以肥肉为底,油脂丰富,口感甜腻,取得是水乳交融,阴阳和谐,是太极境界;另一种半瘦半肥,拌上米饭粒粒分明,酱香四溢,横平竖直,直抒胸臆,是少林长拳的套路。而南部用纯瘦肉做出的所谓“肉燥饭“,干柴无味,毫无内涵,即便配上酱萝卜口味清新稍有可观,但也仍不过是金刀无敌王元霸的水准了。

    而开在中兴路二段87号的小食店,算得上是一个异类。第一口吃上去,是吃不惯的。

    我的一位重庆朋友曾说,看一碗小面好不好,要看你把面吃完之后是不是还准备把小料吃完。这话对鲁肉饭也是成立的。如果一碗饭能吃到你用筷子搜索粘在碗壁上的每一粒米,那这就是一碗好饭。

    而这家店,符合标准。除了猪肉外,这家店还在鲁肉饭里加上了虾米、鱼干和碎海苔。第一口吃上去,竟然有一股臭鱼味。虽然你很想马上弃饭而逃,但着实舍不得付出去的35块台币,于是勉为其难的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第二十五口。鱼和猪是不同的,猪肉过于豪迈,第一口到最后一口都是太祖长拳,直来直往;而鱼肉,尤其是咸鱼,则暗藏机锋。你嚼过也就嚼了,但不经意时候的吸吮,会激发出基隆海风的味道,积攒起的岁月化成南帝一阳指,不算刚烈却精准地刺激每一处穴位。当乔峰看似使出太祖长拳的中正功夫,却暗搓搓用一阳指点你三十六周天大穴,那是防不胜防的。

    这家小食店是额外搭出的水泥平房,又矮又长。屋顶立块木板,上书三个大字“滷肉飯“,白底红字,正楷书写,当年或许颇有”聚义厅“的气势,但是现在漆面剥落,却是很难看清了。店里本能放下六七张小方桌,但一张十二人的大圆桌占了店面一半,真的适合坐散客的,也不过就二三处罢了。

    一对台湾夫妻带着一个越南来的小工,撑起这家低矮的小店铺。像台湾所有小食店一样,除了招牌的鲁肉饭,还卖些担仔面、猪肝汤、菜头汤以及诸如章鱼脚、沙鱼肉之类的下酒菜,甚至还假模假样地卖三文鱼刺身。店里人员分工合理,老板负责煮面、切肉、拿酒、上菜、收钱以及向客人点头问好;越南来的小工负责盛米饭;而老板娘则负责看电视——这通常还要再占掉一张桌子。

    老板沉默寡言,看起来四十来岁,皮肤黝黑发亮,常年穿着一件棉做的夹克衫。而老年娘则“台”得很。烫发、口红、大耳环,一口台语极其流利,可惜我是听不懂的。偶尔会看到老板娘抱着一只猫,可是定神一看似乎每次又都不相同。

    我之所以能结缘此店,是因为一年失恋加失眠,每晚必须喝酒入睡。买酒回“家“会落得”酒鬼”“酗酒”“上海爷叔”的美誉;而台北遍地都是的热炒(即炒菜的馆子)一个人吃是要被店里阿姨念的“啊~~你一个人来喝酒吼!”;而日式的居酒屋则价格太高,决不是我等学生日常消费得起的。思前想后只有楼下小食店开到凌晨一点,适合买买醉。

    于是在每个凌晨十二点,我都会来到楼下的小食店,点上一碗鲁肉饭、一瓶台啤、一份章鱼脚。其实十二点已经没什么人了,老板日常是偷偷懒早点关店的,可是人客来,总不能不给面子,于是也就只能用收拾厨具时的噼乓声来赶我走了。偶尔偶尔,很台的老板娘则会不利索地挥挥手臂,很凶地用国语跟我说“你下次早点啦吼,我们其实没有开这么晚的啦。“这时候老板就会瞪她一眼,又很抱歉地朝我笑一下,意思好像是”她就这个样子,你不要理她。“

    但也就这么一来二去,我们也就熟了。每次我到店里,老板除了点头以外,就开始招呼越南小工盛饭了;老板娘会突然站起来问我“今天喝不喝酒”。无论我回答喝不喝,她都有理由来“吐槽”一下。“年轻人喝酒又没有关系,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喝酒啊!”或者“你不要一直喝酒啦,年轻人也要注意自己身体咩。”然后她就继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摸着又不一样的猫,看着已经100多集的《世间情》。

    其实这家店的老板娘很机敏,也颇通人情世故,远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鸡掰“模样。她见我几次都穿着跑鞋,猜想我肯定在健身减肥,于是见面就说”吼,你怎么又瘦了啦!”“年轻人瘦了不好看了咩。还是要多吃一点啊!“言下之意是,今天的鲁肉饭可以点个大碗,小菜也可以加一份粉肝了,啤酒也未尝不可以喝。当然,说这种言不由衷的话的时候,她都死死盯着电视机,不敢看我肥壮的身躯。

    而老板也有些善意的“鸡贼”。一日心血来潮,说想点一份刺身。老板已经围起了白色的围裙,但还是忍不住叹一口气,悄悄耳语“今天的鱼不太新鲜啦,你看还是换个香肠吧?今天香肠是新做的。”可我明明看见隔壁桌已经上了一份生鱼片。那客人吃了直摇头。——这就有些梁实秋先生笔下“二爷,今天滴虾不好!“的山东小二的意思了。

    后来我基本戒了酒,但还是抵挡不了他们家鲁肉饭的邪门武功,时常是晚上七八点去吃一碗饭,点一盘小菜。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了这家店的繁华所在。

    一个周二,我照常坐到店里,越南来的小工熟能生巧,看我进来,就已经开始盛饭了。而我注意到,我日常圆桌上坐的VIP尊席,已经坐上了人。而门口竟然停了两辆特别长的丰田车。

    我知道,他们来了。

    这时候店里的气氛与以往不同,是极热烈的。有一种聚贤庄英雄大会的热闹,却没有那种肃杀与阴谋。而那张十二个人的大圆桌,坐满了人。桌子上“约翰走路“牌的威士忌、”58度金门高粱“放了整整五瓶。而地上的纸箱里,也隐隐藏着散落的空瓶。坐在圆桌上的一共12个汉子,都操着标准台普——也就马省长英九先生的口音。看起来就是当年眷村出来的团体。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穿着黑外套,红毛衣的中年人,身材尤为雄壮。而其余各人,有的消瘦、有的肥胖,有的头发一丝不苟,但看起来都绝不是好惹的碴。一会儿一个台普的”特妈~得“蹦出来,一会儿“七哥,这没什么好生气的嘛”又传过来。这群人面前有十几个空碗,看起来都是盛过鲁肉饭的。而桌上小菜各异,上至刺身——而且看起来尤为优质,下至粉肠一应俱全,至于沙鱼肉、台式香肠那更不必多说了。

    当然每到这种时候,作为大陆来的同胞我总是免不了要被CUE的。 流程大抵是,老板娘走到圆桌前,颤微微地申出右手指着我说:“你们知道吗,这个阿弟噢,是跟你们一样,从大陆过来的拉!” 几位大哥作惊讶状,“噢,是吗?那应该过来喝一杯阿!“ 而小弟我则一脸温驯说”真的不太会喝酒啦。“ “可是你之前来一直喝酒的阿!“老板娘这时候总是一脸无辜。 那也没办法,只能过去拿起酒杯祝几句好,然后便溜之大吉了。 而这种时候,老板和越南的小工总是相视一笑,又低头切菜或是盛饭了。 看得出来,这群人跟店家渊源未浅,也看得出来,店家也绝对不是省油的灯——否则这群社团成员怎么连付钱都是客客气气呢。

    这个小“秘密”是我后来听越南小工说的。

    那天也是凌晨了,我来到小店,发现店家不在,只有小工一个人。她看我进来,抬头笑了笑,用不很流利的中文说道“今天这么晚呀。” 我也笑笑,照常点了一碗鲁肉饭。看店里没人,我就跟她闲聊起来。聊着聊着我也就问到了老板和老板娘的故事。

    老板国中毕业,就一直在基隆的港口上卸货、装货,勤勤恳恳地做着码头工人。你也知道的,码头从来都不是什么安分的地方,直到今天也一样。帮派、走私、毒品、蛇头。港口上几个互相照应的兄弟被本省人揍了,一个兄弟被打断右腿,三个月没法出工。老板二话不说拿了钩锥,四下打破了三个人的脑袋,创下大祸事,只身逃到台北。按现在大陆的话来说,也算得上是一个“北”漂了。当时的台北极像上世纪初的上海,充满蓬勃的生机和暗藏的激流。老板经过老乡介绍,加入了新店一块眷村出来的社团。眷村,就是当年逃来台湾的国军的家属区,绝大部分是外省人,也就是大陆人的子弟,那是和本省人势不两立的帮派势力。

    老板平时为人老实,而打架下手却极黑,因此每几场火拼下来,竟然也成为社团中有赫赫威名的角色了。而在外省人中的威名也就成了本省人心中的大仇敌。一次斗殴中,外省帮寡不敌众,老板不幸落单,已被斩了几刀,又遭人追杀。据说当时已经是半夜,又下着雨,,这时候也只有一家卖鲁肉饭的小食店的门半开着。

    老板慌不择路逃进店铺,躲到柜台后面。刚躲下,店门就被踹开,三四个拿着砍刀的台湾汉子就冲了进来。看店的姑娘还笑笑地站着,老板拉拉了姑娘的衣角,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而当本省帮派脚步越来越近,他听见身边的女子用难懂的闽南话和对方叽里咕噜地说了起来,又笑了几声,便暗叫一声失策:卖鲁肉饭都是本省人开的——眷村本没这种吃食。本省得姑娘又怎么可能帮自己这么个“仇敌”呢。他已经做好了冲出去拼命死前挣个面子的准备,但突然听到咔咔两声,接着是女子的惨叫和台语的怒骂,一群男人脚步声又慢慢远了,而有鲜红色的液体从柜台上渗下来。这就是老板和老板娘的相识。

    当时医疗没这么发达,虽然老板带着眷村社团的弟兄帮着找医生,但终究是留下了隐疾,老板娘的右手是一直没力气的。

    没几年,台湾解严,风云激荡,许多地方上的小社团就分崩离析,现在也难看到本省、外省的争斗。当年搏杀的道上兄弟在酒桌上相遇;以往砍肉见骨的军刀,变成了切肉下酒的菜刀;那时候打架极黑的打手与善良的台湾姑娘,成了一位沉默小食店主和烫发的老板娘;而故去的江湖剑影,也在很多个凌晨变成一碗回味悠长的鲁肉饭。

    听完这个故事,我问小工,“这故事太….不过阿,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啊,我从越南逃出来,开始又没身份,就跟他们在一起了。想想都跟了老板娘十多年了….”她想了想又说:“老板娘说,她阿猫阿狗都要捡起的。” 我苦笑:“这么说可不太合适。” 她也笑了:“我觉得挺合适。她就是这样的人嘛“

    我走出小食店,迎面走来老板和老板娘。老板娘见我又用台音很重的国语笑着说“你今天喝酒没?“旁边的老板不说话,却又投来“拍谢(不好意思)”的目光。

    而招牌上的聚义厅三个字,我好像也能看懂了。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鲁肉饭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rwewy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