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青麻头
第24章
渐渐的,坪上起风了,已听得到灌木和草丛摇摆的声音;玩偶蟋蟀如疯如魔,手舞足蹈加旋转跳跃,欢快而诡异,像在跳大神,只是没有了淫词艳曲的鸣叫。
我和纪爷目不转睛地盯着青麻头,一边提防它跑掉一边紧张地思索着对策:它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不然断不会不去扑咬的,可究竟哪里出了纰漏呢?还有,假如,它果真发现了这是个陷阱,那它为什么不跑呢?怪哉,怪哉,脑壳昏。
总之,锣鼓长了无好戏,甭管它咋想的,都该下罩了——毕竟,最完美的抓捕时机是可遇不可求的,而且看样子是等不来了。
动手罢,尽管不能十拿九稳,尽管短柄网罩不如长柄网罩得力,但,无论如何,不能再等了!
纪爷深吸一口气,噙着乐器绷紧嘴唇,面色随即由白转红,开始满血复活;突然,他双眸一闪、精光四溢,好似暗夜里升起了两盏明灯,与此同时右臂挥起、落下,一招“泰山压顶”兜头朝地上的青麻头罩去!
迅捷有力,飒飒生风,稳、准、狠齐备,轻、巧、粘恰当,充分展现了一位优秀“撬子手”的职业素养。
漂~亮~!成了!
我自愧弗如,暗暗赞叹。
虽未亲见那青麻头落网,但凭纪爷几十年之功力,刚才下罩动作之潇洒倜傥,想来必是擒获无疑了。哈哈。
“纪爷莫慌,待我取出瓦罐封印住它!”情急之下顾不得请示,我高喊着,起身、转体、甩背包、解背带,一气呵成。
“九只瓦罐中有一只稍大、颜色发黄的,要拿出来么?还是任意选……”正低头翻包,突然发现一只做工精致、豪华版瓦罐,猜想是给青麻头预备的,为保险起见便出言询问。
不料想抬眼望去时,却被看到的情形惊得目瞪口呆:纪爷竟又重新举起了网罩!没错,举起来了,而且网口朝下……要知道,这可是短柄网罩,没有办法封住网口的……
这意味着——放弃。
把已经罩在网里的蟋蟀主动放掉,把已经吃到嘴里的肥肉给吐出来,把几天来的辛苦劳累的成果一举清零,甚至将几十年来孜孜以求的梦想在其开花结果前亲手扼杀……他疯了吗?!
并且,他的姿势也很奇怪:身体扭曲,背部隆起,左手撑地右手高抬,头低垂在胸前,看不到面部表情,一动不动,也不回话。
“纪爷,您这是,咋啦?”我满腹狐疑,又紧张又害怕,声音都颤抖了。
“没事,放下背包,拿上网罩和手电筒,过来帮忙。”纪爷依旧低着头,沉声说道。
“好,这就来。”我长吁口气,顿感轻松,赶忙答应着。
唉~,旦夕祸福,只要人神志正常就好。
拿好东西正准备跨步支援时,就听见纪爷低声喝道:“慢!俯下身,照着脚下,一点点挪过来。”
“好。”我不敢违拗,也没有兴趣深究原因,只得依言而行。
昏黄微弱的光线透过摇摆着的茂盛草茎,照见潮湿灰褐色的泥土、腐朽败烂的枯叶,偶尔可见蛇类排泄的团状粪便,里面还有细小的鸟类羽毛……
没啥异样啊,再往前挪就到“法坛”了,视野开阔、一览无余,除了纪爷就是杵在细杆顶端像磕了药般疯狂“蹦迪”的玩偶蟋蟀了。
确实没啥异样,哦~不对,等等,有个大问题——青麻头不见了。不在地面上,不在网罩里,不在光线所照亮的所有范围里,它,消失了,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我的瞳孔猛然收缩,绝望的情绪如冰水般瞬间淹没全身:完了,白忙活了。
终于知道为什么纪爷一直举着网罩了,因为他那招“泰山压顶”根本就没有罩住青麻头!而且令他惊骇的是,当他疾速抬腕准备第二招的时候,视野之内却已没有了青麻头的影子!体力如此强悍,弹跳力如此恐怖,预判力如此精准,中京青麻头真不愧“天下第一虫”的名号!对比之前山下捕捉“铁弹子锅灶黑”的情形,在先机已失且靠近蟋蟀巢穴的情况下,纪爷犹能“唰唰唰”连下三罩;可现在呢,对付青麻头,准备充分、占尽先机,突然发力,却走不过第二招。
一直举着网罩,怕是心有不甘吧;一直低头寻觅,终究恨意难平吧。希望青麻头再次出现,让他施展绝学再次罩那么一下,此刻已是纪爷心底的执念。
“唉~,老了,不中用了。”纪爷见我来到身旁,微微摇头叹息,颇有自责之意。
我心情低落、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好,勉强安慰道:“没事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咱还有机会,不行就撬了那青麻头的老巢。”
不由自主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之前撬洞、灌水、打捞蟋蟀的过程,嚯~哦~!那场面,那气势,威武雄壮、意气风发,让人神往。
撬子手,撬子手,关键在一个“撬”字,万变不离其宗,不能违背祖训,净整些个奇技淫巧的“花活”!
这样想着,自信心不觉又高涨了起来,似乎感到我们确有机会,而且还挺大。
“咋样,纪爷,咱开始吧?”我往前凑了凑,几乎贴着他的耳朵。显然,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呵呵,年青人,彼时不同此时,地势变了。”纪爷抬起头,直视着我,脸色惨白,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嘲讽。
我吓了一跳,不禁往后躲了躲,颤声问道:“纪、纪爷,咋啦?你你……你受伤了么?” “嘿嘿,没事儿。”他咧嘴笑了笑,神情暗淡,眼光迷离,“那青麻头在我刚起罩时就察觉了,只一闪就藏进了我左脚踝的死角处,可怜我利令智昏、贪欲正盛,不知是计,竟妄图扭转身体疾速落罩,却不料角度不适宜、力度又太大,自个儿伤到了自个儿,嗐!眼睁睁看着那青麻头钻入草丛,不见了踪影……”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惊奇中又隐隐感到可怕:这小昆虫实在太聪明了!它早就发现玩偶蟋蟀不对劲,不忙着逃走,只是为了诱使纪爷受伤进而失去连续抓捕的能力……又或者,仅仅单纯地戏耍一下纪爷,给他一点儿教训……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无论体力上还是智力上,青麻头都是碾压一切撬子手的存在,想要全须全尾地活捉它根本不可能!那么,大胆推测一下,会不会,看似是我们成功地把它给引诱了出来,实则是它有意出来惩戒我们的……这可真是太恐怖了!
想到这一层,我不禁毛骨悚然,如坠冰窖般周身寒彻、瑟瑟发抖,再也说不出话来。
纪爷觉察到异样,扭头望向我揶揄道:“怎么,怕了吗?”
心事被说破,脸臊得通红,激愤之下我昂声应答:“怕个鸟!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蛐蛐,就是那黑棺材来了,俺也不怕!”
我热血上涌,肾上腺素飙升,摇晃着手电和网罩嚷嚷,壮怀激烈、慷慨豪迈——这回是真不怕了,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
“好,咳咳,很好。”纪爷满意地点头,连连夸赞,“狭路相逢勇者胜,事到如今,唯有奋力一搏方可赢得成功,任何胆怯退缩都注定无缘富贵荣华。”
我心神一凛,暗道:不错,至理名言。都到这份上了,逮不住青麻头,实难心安!况且,作为同一条绳索上的“小蚂蚱”,除了唯命是从,又有别的选择么?
嗐!他娘的,一条道走到黑,干就是了!
“纪爷,接下来该咋整,您发话吧。”我目光坚定、言语诚恳。
“唔~,哎~呦~。”他突然低声呻吟起来,脸上肌肉抽搐,痛苦地垂下头颅,颏下花白的胡须在风中乱抖。
“怎么了,伤哪儿了,是胳膊吗?”我见状大惊,慌忙起身,一把扶住他高举网罩的右手。
“哎~呦~!”他疼得高声呼嚎,脊背弓得像只虾米,“别、别动……呼~,我的腰,拉伤了……举着胳膊能好受点儿,让我缓缓……”
哦,原来如此!我说他咋老举着个胳膊不嫌累呢,原来是怕腰疼啊。
“好的,放心,不动。”讪讪地应了声,稳稳托住纪爷的胳膊肘,耐心等待着。
该说不说的,凡事儿呢就怕瞎寻思,越寻思越觉着这事啊,不简单,邪乎,有琢磨头:三人同系一根绳索,同呼吸、共命运,彼此照应、协同作战,是纪爷定下的策略,看似高明,却在真正捕捉青麻头的时候,因而扭伤了腰,呵呵,人算不如天算,这岂不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么?更玄的是,种种迹象表明,那青麻头似乎早已洞悉我们的计谋,处处领先,平心而论,这招诱使纪爷自残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使得漂亮……
如此以来,不觉又开始提心吊胆了,甚至怀疑那硕鼠和鸱鸮的出现也绝非偶然:它们破坏“法坛”、干扰“作法”,乃至啄伤我的手背,怕是对领地、对家园的一种保卫吧……还有梦里女鬼的警示,红爪子们的围攻阻拦,聚拢成团疯狂进食的11只人形怪兽……
突然,电光一闪,一个极恐怖的念头翻涌上来,震惊得我两耳轰鸣、筋骨酸软、差点儿跌坐在地上:这草坪,这法坛,这眼前的情景,纪爷手膝撑地跪伏的样子,不正和梦中的景象一模一样吗!!!
“轰~隆~隆~~”
胭红的光芒划过夜空,转瞬即灭,沉闷的雷声滚滚传来,久久不息。糟糕!时运已失,积雨云去而复返了。
纪爷霍然抬头,面容狰狞、悲愤交加,切齿咒骂道:“贼老天,你不公!不公!!”
显而易见,要下雨了,捕捉窗口期已过,我们没时间了。
“快!快扶着我……呼~,把青麻头,往西南角……角的凹洼处赶!”纪爷不死心,哆嗦着嘴唇,摇晃着我的胳膊急切地说。
此刻,他似乎已忘却伤痛了。
“好!”我咬牙答应着,喉咙里发一声喊,抖动肩膀就要使劲把他给拉起来。
“哎~呦~!慢……慢点儿~!”纪爷一阵凄惨的、带着哭腔的哀嚎,身子疼得直打卷,像个肉虫子一样。
我大吃一惊,僵立着,再也不敢乱动了:说实话,我真没使多大的劲儿,才刚发力他就疼成这样,看来确实受伤不轻啊。
“轰~隆隆~”
又是一道胭红的亮光,短暂照见黑风岭崔嵬的山形,草坪上的灌木枝在冷风中张牙舞爪;雷声依旧沉闷,只是响声近了不少。
“咕~欧哑!咕~欧哑!”
那只鸱鸮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在高空盘旋着嘲弄似地尖叫——它眼神好,估计是瞧见了我和纪爷的困窘,所以得意地欢呼吧。
乌云密布,天幕低垂,根本看不见它的半点影子,更不知道它会在何时、何位置、以何角度和方式,突然发动报复性袭击。
日够他哥倒好的!敌暗我明、敌上我下,这种被窥视、被威胁的感觉,如利刃高悬、如芒刺在背,真他妈难受!恨不得马上拿杆子把它给抡下来,拔毛卤水、穿签碳烧,刷酱、上色、洒孜然,麻辣重口味,再闷半壶酒……
唉~,也就是想想罢了,月黑风高、踪迹全无的,咋把它给打下来,没有那个能力嘛!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有那个能力也不能真把它给打下来喽,否则又该担忧那至奇至毒的“索命黑棺材”了,哎呀~,难!
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霎时间想起一个人来:不错!正是蹲守在正后方的乔大哥,他武艺高强、内力精湛,拈叶飞花皆可伤人,尤其听声辨位、投石击鸟,更是“例不虚发”,把他喊过来岂不太平安稳?
一来可以震慑鸱鸮,防止它俯冲偷袭;二来可以保护“法坛”,维护现场秩序,利于接下来的捕捉;三来可以集思广益,讨论出个最优的行动方案。
显然的,纪爷扭了腰,我伤了手,再让我们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地去捕捉那古灵精怪又迅疾如风的青麻头,是不现实的、不人道的、不科学的,搞不好,是要半死不活的。
打定主意,我便试探着轻声对纪爷说道:“要不,咱,把乔大哥喊过来吧,一起商量商量该咋办。”
“不,不可,万万不可!”几乎同时的,纪爷猛然睁开眼睛直视着我,表情惶急地否决了我的提议。
“青麻头必定回巢,振彪是……是我们唯一的胜算……切,切不可自废武功。”他皱着眉,忍着疼痛,耐心解释道。
嗯,有道理,若让那青麻头回了洞穴便如同蛟龙入海一般再难寻觅了——这草坪上孔洞甚多,又黑灯瞎火的,谁知道它究竟钻进了哪个窟窿里去!
还是纪爷考虑得周到啊,我心中暗暗佩服,静默着不再言语了。
“唉~,只可惜我这腰……咳咳,伤到了哇,不然……呵呵,天下第一虫,果然聪慧、果然霸道……”纪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喃喃低语,时而摇头叹息,时而点头赞叹,瞧着让人发毛。
他该不会是执念过重、刺激过大,魔怔了吧:断舍离,难;自视甚高的老男人,断舍离,更难。
回不去,求不得,青麻头与撬子手,众生皆苦。
既然如此,胶着对峙,互相伤害,有意义吗?不如退一步吧,求个安稳,退一步海阔天空嘛……进一步,虽有可能大富大贵,但更有可能万劫不复啊……
祸福相依,须臾转换,凡夫俗子怎会有那种上天眷顾的机遇跟运势呢?
我的心慢慢凉了下去,对于捉住青麻头的念想黯淡了许多。
“纪爷,咱~,要不咱,回吧……放弃吧。”我心情忐忑,勾着头,声若蚊蝇地说道。
“什么?胡闹!”纪爷惊骇地睁大了眼睛,怒容满面,“关键时刻,咳咳~,岂能半途而废!哎~呦~”疼痛袭来,他不由地低声哀嚎。
我瞧着不忍,心下一横,梗起脖子道:“您这样也捉不了哇!快下雨了,风又大,在这黑咕隆咚的悬崖上,没准会丢了性命啊!”
“闭嘴!你个胆小鬼,呸!”纪爷咬牙切齿、须发皆张,眼里闪着怨恨轻蔑的光。
那目光凶狠、凌厉,如冰锥一般直刺过来,令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如同要生吞活剥了我的样子,怎么这么熟悉,好似在哪里见到过一般?!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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