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青麻头
第三节
专家都这样说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于是抬头欣赏黑夜风景,不料一见心惊,浑身发麻:果与黄昏大不相同,处处透着股阴冷诡异的气息,云层较厚、没有月光、星星也不明亮,黑黝黝的山岭就像一头凶猛嗜血的怪兽,仿佛随时都会俯冲下来;靠近池塘的树木在疾风中张牙舞爪地摇摆,歇斯底里地嘶嚎,就像一群鬼魅在举行盛宴的狂欢;倦鸟归巢,蛙声沉寂,连昆虫的鸣叫都少了许多;风声很响,风向乱变,捉摸不定,让人感觉好像有无数个掠食者在身体周围的阴影里往来穿梭,伺机而动。
“纪大爷,咱、咱走……”我不由自主哆嗦起来,迟疑着劝“尾爷儿”放弃。
“嗯,差不多了,它该出来了。”“尾爷儿”目不转睛,自言自语,丝毫没受影响。
“哦~,快捉,完了好回……”我鼓足勇气,下定决心应答道。
“你抓块泥巴,看它爬出来吃‘迷魂香’的时候,立即封住洞口,我同时下罩,万无一失。”“尾爷儿”非常镇定,安排得条理清晰。
静静的,我和“尾爷儿”都全神贯注、屏气敛息等待着,两道手电筒的光一动不动照射着“光秃秃”的地面。果然,慢慢的,从洞口推出少许土粒,一只体型健硕、背部青黑的雄性蟋蟀探头探脑钻出洞来,它灵活转动长长的触须,似乎在试探又似乎在思考——我猜它已经知道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变化。
蟋蟀还是很聪明的,它并未如我所想的那样,窜出洞来、跳踉大㘎,不管不顾的;相反,它非常谨慎,竟在洞口处停了下来。
怎么办?如果我现在动手,必然会糊它一身的泥巴,脏且不说,多半会非死即伤,白白折损了好虫的性命;如果“尾爷儿”动手,虽不致命,却会使蟋蟀重新钻回洞穴深处,枉费了这许多的工夫与心机。
我转动眼珠讨“尾爷儿”的示下,他也正挤眉弄眼焦急地瞅我,意思是说:保持忍耐、静观其变,切勿操之过急!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紧张得脑门冒汗、心脏“怦怦”乱跳;“尾爷儿”捏着网兜时刻准备着。
终于,它向前挪动了,张开锯齿般的大牙,嗫动嘴唇,似乎是禁不住诱惑将要“上勾”了。
我一阵激动,呼吸急促、手脚颤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动手罢!说时迟那时快,我睁眼似铜铃、挥手如流星,全力以赴甩泥巴。
“嗖!哧溜~!啪!……哎呦~!”岂料用力过猛,脚底打滑,我顿失重心、天旋地转,惊叫一声后结结实实摔倒在地上,手电筒也掉了,泥团更是失了准头,远远飞去了。
那蟋蟀敏捷得如同一道电光,只一闪便逃进了洞穴深处,再不出来了;“尾爷儿”措手不及,徒劳无功地“唰唰”连下两罩,气得脸色铁青,咆哮道:“嘛呢?干嘛呢?你倒是干嘛呐?!”
我自知理亏,面对“尾爷儿”咄咄逼人、如连珠炮似的责问,不敢抗辩,只堆起笑脸老实憨厚道:“嘿嘿,那个,不是您说的嘛……堵窟窿,就是急了点儿……”
“唉~!实战经验不足啊。”“尾爷儿”长叹一声,气也消了大半,“你不仅是心急,关键是没掌握要领,以后只需悄悄靠近,精准轻快地堵住洞口就行,没必要使那么大劲儿。”
出于对纪大爷悉心教诲的感恩,也出于为自己浑身脏透且肌肉酸痛的不幸结局讨个说法,我立刻便对洞里那只耍弄了我们半天至今仍逍遥法外的昆虫充满了绵绵恨意。
“敬酒不吃吃罚酒,咱甭跟它客气了,操家伙,撬它娘的!挖地三尺,还能跑了它!”我检查完背包,发现物品未损失,便放心地拿起手电筒和螺丝刀,满脸痞气、恶狠狠地提议道。
“撬、撬~!你以为‘撬子手’就只会硬撬啊?捅进去翻个底朝天,倒是痛快了,可损伤了虫体,卖不上价钱,又有何用!”“尾爷儿”痛心疾首,顿足高喊。
“那~怎么办……再用‘迷魂香’?”我吓了一跳,支吾道。说实话,对于再用“迷魂香”把它“勾引”出来,我还真是挺怀疑的——明知是死,也得吃一口儿。这太违背生存法则了。
“尾爷儿”没答话,示意我让开,然后他俯下身凑近洞口说:“我试着用铜丝把它撵出来,你只负责照明,别的不用管。”
细细的铜丝贴着洞壁缓缓探入,上端被“尾爷儿”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并不时地捻动和抖动,右手则拿了网兜罩住洞口,当蟋蟀受惊扰而窜出时能立即捕获。
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盯了好大一会儿,不见那蟋蟀出来,我和“尾爷儿”都很诧异——好家伙的,挺能熬呀!
“螺丝刀。”“尾爷儿”摊开左手,简短命令道。
我连忙递过去,好奇地看他如何开撬:只见他两指捏紧了螺丝刀靠近刀头的部分,用力插入洞壁,然后小心翼翼地自下而上翻撬,并把撬下的泥土及时清理掉,防止堵塞洞口;不知为何,铜丝并未抽出,右手的网兜自然还是时刻笼罩着洞口。
这样掘坑似的,差不多挖了有20厘米深的时候,那蟋蟀还是没出来,“尾爷儿”突然停了手,把螺丝刀摆在一边,捻动起细铜丝来,还不时大幅度地摇晃几下。
然尔,那蟋蟀似乎抱定了“与城池共存亡”的决心,愣是不出来。
“呃~不一般,有如此定力,绝非凡品。”“尾爷儿”竟站起身来,抚掌赞叹。
“就是,它也忒精了,咱回去吧?时间可不早了。”我以为“尾爷儿”放弃了,正好也想赶紧回去换身衣服,便高兴地附和道。
“唔~不忙。”“尾爷儿”伸手制止了我,霸气十足道:“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拿壶、灌水!”
我去,这个厉害!土遇水则崩塌,隔绝空气,任是大罗金仙也给逼出来了!
只见那黑漆漆的洞中不断“咕嘟嘟”地朝外冒泡,未及片刻,一股浑浊的水流突然涌出,那只体型健硕、背部青黑的雄性蟋蟀蹬着后腿、展开翅膀,飞身扑到“尾爷儿”早已预备好的网兜里,“唧唧吱、唧唧吱”声若洪钟般地愤怒鸣叫着。
“这个……就是‘青麻头’吧?”我见那“大虫”性如烈火、身形矫健,在网罩内不停左冲右撞、振翅跳跃,丝毫不肯就范,不禁又钦佩又好奇地问道。
“尾爷儿”却没有答话,只用手掌封住了网口,小心托着,像转移易碎的宝贝瓷器似的将那蟋蟀轻轻挪到了三合土打底儿的瓦罐里。为便于观察且保险起见,他并未取下网罩。
“啧啧……头大项粗、背阔腰圆,好底板儿!……全须全尾的一品虫,嘿嘿,收了~!”“尾爷儿”瞧得真切,喜不自胜,高声唱赞。
“这‘青麻头’果然名不虚传,仅体能就很不一般,玩命地蹦哒了这许久竟不嫌累。”我在旁边凑身补充道。
“‘青麻头’?……哈哈,小兄弟,你这鉴别蟋蟀的眼光可差得远些了。此虫浑身漆黑,生相凶恶,如同锅灶之底部;牙色银白,翅泛寒霜,弹跳超强,乃是典型的‘铁弹子锅灶黑’呀!”
听闻此言,我顿时羞愧得满脸通红:哎呀,这下可错得离谱了,真丢大发了。
“尾爷儿”注意到我的尴尬,收敛笑容,温和道:“你来看,它的额头有没有‘斗线’?”
我脑袋一懵,瞬间进入了困苦不堪的“被拷问”模式,呆呆地与那张牙舞爪的蟋蟀对了一会儿眼,傻傻地问:“什么叫‘斗线’?”
“啊~?这你都不懂?”“尾爷儿”吃惊得张大了嘴巴,“就是看虫的额头有没有异色的纹理呀!竖直洁白为佳,红黄次之,散乱螺旋者为废品。有斗线,则称之为‘麻头’;你看,此虫额头一团乌黑,怎么会是‘青麻头’呢?再说体色也不对呀?!”他拿手电筒照着,耐心地说。
“唔~,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点头轻声应答,深表信服。
“贤弟莫伤心失落,此虫虽比不上‘青麻头’,却也不错,虫谱中可排到‘先锋将军’的级别。”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沮丧,“尾爷儿”笑着宽慰道。
“‘先锋将军’?岳家军的牛皋?三国演义里的张飞?这个比喻有意思,您还别说,真有些相像。”我一下来了兴致,喋喋追问起来——拜课外读物所赐,对这些内容我倒熟悉的很。
“哈哈哈……小兄弟思维不简单,联想挺丰富嘛。”“尾爷儿”嘴上夸赞,双手却没闲着:他隔着网罩轻轻将蟋蟀压进瓦罐里,然后左手捏起盖子,在缓慢移开网罩的同时立即封住了罐口,随后用皮筋交叉扎牢,递到我手里。
他这一系列动作柔和流畅、准确到位,令人叹为观止、心生羡慕。
“收好,回营。”“尾爷儿”扶膝起身,话语简洁。
我答应着郑重接了,放进背包圆格里扣好,跟着“尾爷儿”往回走。
“纪爷,这‘铁弹子锅灶黑’能值多少钱?”我压抑不住好奇心,紧走两步问道。
“蟋都古镇两千,堂子里可达两万。”“尾爷儿”微微侧身,随口答道。
“什么?两万!……小小的一只虫子竟值两万?!”我猛吃一惊,失声叫道。
“尾爷儿”霍然转身,炯炯的目光中充满疑惑,他上下打量道:“两万而已,多么?若是运作得当,此虫在堂子里翻到六万亦不稀奇。”
我呆立当场,五味杂陈:说什么勤劳节俭发家致富,都他妈骗人的!当牛做马累死累活土里刨食地干20年,还不及一个瘦巴老头在荒郊野外挖20分钟的坑!
只短短一瞬间,我原先信奉为优良品格的,诸如善良忠厚、老实肯干、吃亏是福等等,全部轰然坍塌、灰飞烟灭了。时机,谁能把握时机谁就能一夜暴富,谁能掌握行业内最顶尖的核心技术谁就能立于不败之地——捉蛐蛐、贩蛐蛐,几近无本儿的买卖,转手却是高达十倍的利润呵!
“小兄弟,怎么啦?”“尾爷儿”见我愣神不语,有些慌了,急忙在我眼前挥手摇晃,“可看得见吗?是不是刚才一跤跌重了,哪里不舒服?”
“哦,没事儿。”我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掩饰道:“刚才听到蛐蛐这么值钱,有些震惊了。”
“尾爷儿”神态释然,吁口气道:“你有所不知,蟋蟀无论大小在京畿和江南的富人圈里都很受欢迎,那些品相好、斗性强的,更是被追捧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堂子里有时为争夺一只名虫,众人耍尽机关聪明用尽阴谋诡计,翻脸无情、残酷倾轧,令人心寒齿冷。唉~!置身名利场,哪有真仁义啊?!”说到后来语调高昂,竟充满激愤不平之意。
我给彻底弄糊涂了,心想:不是你要争名夺利,想当“京城第一玩家”的嘛,怎么“青麻头”尚未找到,您倒先看破红尘、心灰意冷了呢?若真如此,那还呆在这儿受什么罪,不如喊醒乔大哥,一同下山到“卢家崖村”去吧,天虽黑,路却熟,抄近道,最多不过1小时;半年多没见姥姥姥爷了,好想念他们……还有石砌的院落,暖暖的床,柴火饭,砂锅鸡……
一提到美食,便觉口舌生津、饥肠辘辘:忙活了这么久,还没吃上口热乎饭呢!
虽有报怨,却不好询问,怕被“尾爷儿”看轻了,显得咱中京的汉子庸俗小气、蝇营狗苟,只会关注眼前芝麻粒大点儿的利益。
沉默了一会儿,“尾爷儿”开口了,“不管怎样,‘青麻头’还要找,你的工钱少不了。今晚开局不错,是个好兆头,咱回去吃些东西好好睡一觉,半夜两三点钟再来。”
我精神抖擞起来,边走边问道:“纪大爷,俺们中京的蛐蛐历史上很有名吧?”
“嗯!”“尾爷儿”重重点头,正色道:“皇家贡品,号称‘江北第一虫’,以性情刚烈、凶狠善斗著称。古谱《促织真经》中记载的36天罡星中,中京的就占9个,‘青麻头’更是被综合评定为第一,独占鳌头。”
“那第二呢?”我忍不住问。
“宁津‘白紫虫王’。”
“啊~,好险!那第三呢?”我穷追不舍。
“尾爷儿”咧嘴笑了,放慢脚步道:“易县‘八败游龙’。其实,排名并不能决定两虫相斗的结果,除却先天禀赋之外最关键的还要看平时训练质量及临场表现。”
听闻此言,我沉默不语:看来,这一行确实博大精深、变数颇多啊。捉到好蟋蟀已是大费周折,还要喂养、训练、参与比赛,耗尽心血,不许出半点儿差错,还要看运气……
突然间,脑海里灵光一闪,我脱口而出道:“为什么不把蟋蟀良种圈养起来,精心繁育,省却跋山涉水寻找之苦呢?”
“尾爷儿”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小兄弟,你这是外行话,人工养殖的蟋蟀最是无用,体虚肉胖、根基浮浅、毫无斗志,白给都不要,称为‘白虫’。”
我脸色一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讪笑道:“嘿嘿,原来这样啊。怪不得每年总有外地人来收购蟋蟀呢!”
“是啊,中京气候适宜、物产丰富,可称蟋蟀天堂、风水宝地啊。”“尾爷儿”由衷感叹。
我一阵高兴,很有些骄傲,忽然就想到了窦家老宅里的蟋蟀们,顿时大吃一惊,叫道:“坏了!咱们都出来了,谁来照顾老宅里的蛐蛐?等咱回去后,它们不早就饿死了?!”
“哈哈……”“尾爷儿”抚须大笑,毫无担忧之色,“小兄弟放心,昨天就用专车运到北京和上海的堂子里去了。我岂会两线作战,犯首尾不能相顾的兵家大忌!”
“哦~,看来确实是多虑啦!哈哈……”我自嘲似地附和着笑起来。
秋风萧瑟,夜凉如水,周围一片漆黑,我和“尾爷儿”打着手电并肩疾行,一时无话。本来我还想请教一下什么叫做作“堂子”的,可见他一门心思急匆匆地往回赶,显然是担心乔大哥的安危,因此也就作罢。不知为何,一提到“堂子”我就立马联想到“澡堂子”,虽然自己也觉得甚荒唐可笑却无法控制得住。
很快就爬上斜坡,穿过灌木丛,朝前方望时,突然惊悚地发现营帐边的空地上居然熊熊燃烧着一堆篝火:火势甚大,烈焰飞舞,噼啪乱响,在如墨汁般厚重夜空的映衬下显得尤为诡异。
我和“尾爷儿”对视一眼,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坏了!出事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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