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其实并不是我的亲大伯,而是早年跟父亲一起跑过船的一个老大哥,因为他从小无父无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跟父亲两个又脾性相投,便拜了把子开始称兄道弟。
大伯有两儿一女,女儿远嫁外省,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两个儿子一个在广东打工,另一个在省城安了家,一年到头回家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前些年,儿女们都还没有成家,大伯母一操持张罗,儿女们回来得还稍稍勤点儿,自从小儿子结婚,小两口一起去了广东,那栋气派的三层小楼里,基本上就只剩下大伯夫妻两个跟他们的那条老狗作伴了。大伯的狗养了十来年了,那时候他家的大孙子刚出生,大伯说养条小狗,好陪孙子玩,只可惜,狗已经足够老了,孙子却很少回来陪它玩。
前年夏天的时候,大伯中风摔了一跤,虽然抢救了过来,但右半边身体偏瘫,右手和右脚都不怎么好使了,只有左手左脚还能正常活动,大部分时候,他都只能拄个拐棍在家附近走两圈,没办法出远门。刚住院的时候,大哥一个人开车回来过一趟,住了两天就走了,一直是大伯母一个人照顾着大伯。二哥和堂姐因为工作忙,所以都没有回来。
那段时间里,我们每次去探望大伯,听他念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几个儿女和孙子孙女,老人躺在病床上,眼神却一直盯着门口,希望着能有奇迹出现,能让他看到想见的人。在那之后,我每次回村里,隔老远都能看到大伯母或推或扶着大伯,旁边跟着他们的那条老狗,一起在村口徘徊守候,盯着来往的大车小车出神,期望着有一天,自家儿女们的车也能出现在路口。
那年的腊月二十四,过小年,一大早,就看到大伯坐在院门口打电话,一脸的高兴,原本因中风变得含糊不清的声音,都突然变得铿锵有力了,人也似乎年轻了十岁,嘴里一个劲的重复着:“后天,后天,是吧,后天到家吃晚饭!好,好,我让你妈多做点二牛喜欢吃的红烧肉。”
二牛是大堂哥家的儿子,看样子,大哥一家是准备要回家过年了。大哥在省城做了点小生意,买了房买了车,从省城到村里也就三个多小时的车程,自己开车更快。但最近几年,大哥一家却很少回村里,每次催得紧了,也总是说生意忙,走不开,也难怪大伯接到电话,会那般开心了。
腊月二十六,是大哥一家说好回来的日子,一大早,大伯母就来请我们一家,让晚上都去他家里吃饭,还说让大哥陪父亲好好喝两杯。吃完中午饭,大伯就拄着拐杖蹒跚着往村口走去,那条老狗也亦步亦趋、慢慢悠悠的在后面跟着,一人一狗就痴痴的在村口守着,谁劝也不行。到了傍晚,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大哥家的小车还没有出现,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主角上场了。
到了七点,天已经完全黑了,腊月里的晚风吹得人格外的凉,大伯还在村口等着,父亲去接他时,他嘴里还在念叨着:“回不回,好歹来个电话呀,这人没看到,电话也不接,不是成心想急死我这把老骨头嘛,唉!”,一旁的老狗低声的哼哼唧唧,似乎也在责怪着大哥的失信。
那天大哥他们最终也没有回来,说是临时有个业务走不开,今年过年又不能回来了。晚饭的时候,大伯一直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吃完饭放下碗筷,就一个人躲到房间里去抽烟了,自从他中风以后,原本是已经戒烟了的,但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却抽了大半夜,房间里长久弥漫不散的烟雾,熏得老两口双目红肿、眼泪直流。
那年春节,几个堂哥堂姐终是没有回来,每人给两个老人寄了两千块钱,算是孝敬父母过年的了。除夕那天,弟弟照常接了大伯和大伯母过来吃团圆饭,但俩人的精神明显没有往年好了,席间也都不怎么说话。从那以后,大伯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有好几次,我们去探望他们的时候,大伯都会颤抖着手拉着父亲,嘴里叨叨着:“儿孙满堂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两个老不死的,守着这空荡荡的房子,苟延残喘凄凉过日子。”
父亲明白大伯心里的失落与苦楚,从小孤苦无依的人,内心深处最是渴望家庭的温暖,更何况大伯已年近古稀,更是希望儿孙们能时常陪伴左右。父亲也曾跟几个堂哥堂姐说过好几次,让他们务必抽空多回家看看,但到底不是自己生养的,说得再多也是白搭。后来,他也不说了,只能尽量每天抽空多陪大伯说说话,聊聊以前年轻时候的浑事,以打发晚年的寂寞凄凉。
大伯是去年秋天过世的,临终前,嘴里一直在念叨着几个儿女和小孙子,想在最后能再见他们一面,奈何坚持了两天,电话打了不知道多少个,仍是没有等到他想见的人。他走的时候,屋外下着小雨,深秋的傍晚已经很凉了,他的心却比屋外的寒风还要冷上几分,眼神里的光彩一点点的散去,也带走了他对这个世界所有的依恋和不舍。
大伯母就是从大伯闭眼的那一刻开始,再也不曾开口说话,只是呆呆的坐着,冷眼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进人出,我跟母亲怕她想不开,轮流着寸步不离的陪着她。
大堂哥是在大伯死的那天深夜进的门,说是路上塞车,给耽搁了,二哥和堂姐都是第二天中午才到。大伯的葬礼很隆重热闹,在两个堂哥的坚持下,还请了个戏班子,唱足了三天三夜的大戏,高音喇叭里的哀乐也放了整整三天。村里的人都说大伯死得其所,死得有面子,夸堂哥们能干、孝顺、有本事,只有大伯母仍是不说话,对几个儿女也是不理不睬。
葬礼一过,几个堂哥堂姐就走了,只留下大伯母独自一个人,守着偌大个空荡荡的家,陪件她的,就只剩下大伯养的那条老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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