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转眼到了夏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长江汛期的水位就一年高过一年。这年也不例外,七月初江水轻松破了警戒水位,接下来的洪峰一波高过一波。村里有人说,发洪水是因为凡人得罪了龙王,这个说法是否正确不得而知;而江边唯一的一座龙王庙早被上次的洪水冲走了,尚未得以重建。因此不管得罪也好,不得罪也罢,人们再无机会向龙王烧香请罪。事实上,村民大多数时候什么也不信,有时又莫名迷信。比如那些渔民,吃鱼时最忌讳给鱼翻身,因为会翻船。见到江猪子(即江豚)要避让,还要用捕到的鱼去打点它,否则也会翻船。体型特别大的鱼或者龟都是成了精有灵性的,万一捕到必须放生。有一年,卢江磊的父亲在长江里打上一只脚盆大小的乌龟,轰动一时,消息都上了报纸。本来准备要放生的,市里的水族馆知道了消息,连夜派人下来做工作,终于说服他把乌龟捐给水族馆。本来要还给他一笔补偿款,可他死活不肯收。最后水族馆给了他一大沓门票,卢江磊又把这些门票分发给我们。后来我去水族馆的时候看到这只可怜的乌龟时,他在一群闹哄哄的小朋友的包围中半缩着脑袋,目光呆滞,神情沮丧,对人们胡乱投喂的各种食料丝毫不感兴趣。因此,我有时怀疑卢江磊家遭受裤裆拉链的飞来横祸是不是与这只乌龟有关;而那年的暴雨始终下个不停,说不定也是它在作祟。
当然这些仅限于猜测。唯一能确定的是,长江里的水一直在突飞猛涨,很快就淹没了江心洲,淹没了堤外的萋萋芳草,淹没了六角形水泥砖铺就的龟壳般的堤身,淹没了干裂起皮的防洪墙。人们运来土方、石块、沙袋投向滚滚江水中,这些东西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个气泡都不冒一个。人们就像用鱼儿投喂江豚一样,试图打发怒气冲天、永不餍足的江水。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如西绪弗斯往山顶推石头般徒劳无功,日渐增长的水位把所有人都推向了疯狂的边缘。他们继续把各种填充物抛入江中,活像输红眼的赌徒那样豪掷手中仅有的筹码,甚至把载满巨石的卡车直接推到水中。这也难怪,因为谁都知道赌注就是他们的身家性命。
又一波洪峰来袭,这次江水铁心要把曾经被蚕食的土地从人们手中夺回来。水面眼看就要没过最上面一层沙袋,而以往看似坚固的大堤也像筛子似的四处漏水。那时候,失败和毁灭离我们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但最终,人们还是成功保住了自己的家园,而其代价就是上游开闸泄洪毁坏另一些人的家园。这次,洪水似乎觉得已经给了人类足够的惩罚,狂怒也慢慢平息,连绵不断的暴雨开始逐渐停歇。立秋之后,人们高高悬起的心随着水位的回落降了下去。
大水过后,村子里一片狼藉。大部分地面还在积水之下,裸露出来的部分既看不见作物也看不见杂草,所有这些全都被黑黄的稀泥涂抹掉了。我家门前两棵高大的泡桐树也被淹死,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令人有种恍如冬天的错觉。我穿着黑色胶鞋在淤泥里小心前行,像蛰伏已久的动物出来探索外面的世界。村子里静悄悄的,不仅仅是因为在大夏天里既听不见鸟叫,也听不见蝉鸣,甚至连以往聒噪不已的土狗也不吠一声。在旷日持久的战斗之中透支了太多的体力和精力,村子和它的村民一样筋疲力竭。一旦放松,它就整个趴在这摊烂泥里。我回想起大堤上那些几近疯狂的事:有人因过度劳累死去,那些仍然活着的人加入敢死队,依靠“人在堤在”的口号和“火线入党”的光荣苦苦支撑,直到这一切在突然间结束。现在只剩下一个狼狈不堪的战场需要打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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