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之后,我照例呆在家里看书,又看了一会儿电视。我突然间希望张澄来找我去水塘一看究竟,说不定里面已经有好几条鱼了。但期待的敲门声一直没有响起。说不定他已经独自过去,把大伙的鱼全部私吞了。私吞就让他私吞吧,这么闷热异常的下午,不把蒸熟,也要把他晒脱一层皮。我又想起黄老师,她的面容和触感早已变得模糊不清,这些记忆就像停歇在荷叶上的蜻蜓,看似近在咫尺,待你伸手想去捕捉,它们早已轻巧起身,飞往荷塘深处去了。我打开画夹,看到那幅残破的画像,裂纹恰好从嘴角的地方经过,造成一道骇人的伤口。虽然这幅画已经从背面黏合起来,但画上的黄老师依然笑得让人毛骨悚然。而且铅笔绘出的线条在撕扯中被手擦掉,铅粉弄得整个画面脏兮兮的,让我想起班上那个肚子里生了蛔虫男孩。在他没吃驱虫药把那些恶心的生物排出来之前,脸上花一块白一块,总像是没洗干净似的。想到这里,我赶紧翻到另一幅画,生怕这幅画面在我脑海中彻底取代黄老师的形象。我想回到那间闷热的、弥漫着一股灰味的画室,不知疲倦地练习绘制球体和立方体,从来也不会觉得枯燥。但这一切仿佛是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事情,或着压根只是很久之前做过的一场梦,并且因为遗忘而变得颠三倒四。譬如我画的这个立方体,其中一条棱上有一个缺口,但我却不记得画室的模型上有同样的缺口。再比如说,蜡制水果摆在柜子里,香蕉在最左边,接下来依次是苹果、橘子、桃子还是苹果、桃子、橘子我实在没什么把握。黄老师总在琢磨她的画稿。她时而蹙眉冥思,时而干脆盯着画纸发呆。她有时也会起身,踱到外面的走廊上,往江的方向望去,在一片灰濛濛的雾气之中寻找灵感。她有时走到我身边,却很少指导我,只是默默看着我画。只有我抬头问她画得怎么样时,她才指出画中的优点和不足,然后鼓励我继续从事这项枯燥的练习。事实上我并不在乎她究竟说了些什么,此时我正一心一意盯着看她那双浅褐色的眼睛。这双眼睛像是某种灵性的宝石做成的,我贪婪地汲取它源源不断涌出的能量。然而这双眼睛的颜色,在我记忆中已开始与其他人深色眼睛的颜色相混合,竟使我一时拿不准其色调。我脑海中她的眼睛慢慢扩大,化作这个季节池塘里的水,表面浮着薄薄一层温热,而里面却是冰凉的。深浅不一的颜色像是不同水源的汇入,在池水中翻动。我从抽屉里拿出一盒水粉颜料,挤了一些棕色和白色到调色盘里,又用蘸水的排笔将它们搅匀。但这显然不是她眼睛的颜色。我又加了一点点柠檬黄和草绿色,如此这般颜色终于有些接近了。但也仅仅是接近而已,这正如冰棍里的香精产生的那些似是而非的味道。我迫使自己重新探寻记忆中的那些场景,想要找到关于颜色的线索,但场景中的一切迅速褪色,丧失了一切重要的细节。但不知为何,黄老师画的那幅铅笔绘制的草图突然间变得格外鲜明。各种色彩和细节就像雨后的菌丝一般迅速地生长并填满画面。一条由远而近缓缓流淌的小河,两岸葳蕤的林木像士兵一样威严矗立,鲜花像火一样恣意蔓延。我眼前甚至出现了她并未曾绘出的东西:水面凝固冰山一般洁白的云朵,水底摇摆像羊毛一样柔软的水草。树上啁啾的小鸟,花丛中漫飞的蜂蝶,水里半透明的狡黠的鱼虾,这一切都突然填满了画上空白的部分。我惊奇地看着种种景象在我眼前展开。最后,我看到画面中的黄老师远远地坐在一棵水杉树下,她穿着一身我从未见过白色的连衣裙,戴了一顶夸张的大草帽,以至于她一只手轻轻扶着帽檐。她蜷曲着双腿,因此裙子正好露出膝盖,而脚半隐没在湿漉漉的青草中。此时,她正凝望着河流出神,极似她盯着画稿时的神情。
我赶紧翻到画夹后面,找了一页白纸,将这场景迅速地勾勒出来(下文无照应)。下次见到黄老师,把这幅草图给她看看,没准和她心目中所想的一切不谋而合呢。但李师傅说过她再也不会回来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我感到一阵难过,担心从此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在此之前,我从未考虑过“永远”这个字眼的意思。譬如我从未考虑过死亡是永远的,也从未考虑过我九岁那年见到那颗彗星永远不会再次遇见。甚至连这样的大洪水——假如它真是百年一遇的话,我也永远见不到了。把一件事物包含在生命之内不是永远,只因生命本身即是易耗品;而把一件事物排除在生命之外才是。说来奇怪,影响我们思想观念的不见得是那些每天充斥在我们生活之中的事,也可能是那些我们再也不能去经历的事物。它们通过切断与我们生命联结的方式改造了我们,就像给一棵树打顶,对其形态的改变可能比经年累月生长起到更为重要的作用。在未来的日子里,每当我回想起有关黄老师的事情,就会更加确信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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