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我在学画,本来暑假期间也要在学校画室练习,只因为洪水的原因,一直都没有去。这天,道路上的渍水已经几乎完全干透,我在家也闲得无聊,便想去学校画室看看。我在市郊的一所小学借读,距离我家有将近四里路程。我戴上一顶鸭舌帽抵挡烈日,把画板和纸笔放进书包,又从冰箱里取出一听贮藏已久的可乐,一大早就向着学校进发。路旁菜田露出水面,像刚犁过一样光秃秃的。放眼望去,没有一星半点绿色,连野草也尚未萌发。只有枯死的葎草像生锈的铁丝一样,胡乱缠着某棵朽木的枝干,或者干脆彼此纠结在一起。路的另一旁是一条用来灌溉的沟渠,从前分明是一潭死水,而现在却卷着浑黄的浊流,发出万马奔腾般的吼叫。走过一马平川的农田地带,江永堤突兀地出现在眼前。明朝的时候它还是一段重要的堤防,但随着泥沙不断淤积,江水不断腾挪位置,大堤的这一段早已远离江水,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障碍物,以及城乡分界线。为了减缓坡度,上下堤的道路修得很长,大大延长了我的路途。这让我平日里对它心怀不满,总想着在它底下凿穿一个涵洞才好。大堤上面有一条窄小的公路,错车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宁可撞对面的车,也千万不要翻到下面去——这是我见过几次事故现场之后得出的结论。路边原本灰头土脸的柏树被连日的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像孔雀结晶一般荧光闪闪,终于带来些许绿意。我越过大堤,便看到与大堤平行的两条铁路线,时常有冒着白烟的蒸汽火车慢悠悠地驶过,将木材公司码头运过来的货物送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你可以在路卡放下来之前冒险冲过去,但一定要看清楚火车是从哪条铁轨驶过来的,否则就会像那个拖拉机驾驶员一样,连人带车头被撞到五十米开外。铁路不远处是一个加油站,曾经有一年大年三十被劫杀了两个人。过了加油站便是韩清河的小诊所,据说韩清河大夫原来在大医院工作,医术还有颇些高明,只不过偶尔喜欢对女病人动手动脚而丢了饭碗。我从来没敢进过这家诊所,当然不是因为我忌惮色狼医生,而是因为诊所前面的花坛一到秋天就会开满白惨惨的菊花。诊所对面有个废品收购站,称重时总会缺斤少两,看老板心情,有时是八两秤,有时是五两秤,唯一的好处是这家店的老板从来不过问那些可疑的废品的来源。再往前走是车站,这里有许多早点摊,为来来往往的行人提供各色早餐。下岗夫妻俩做的煎饼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像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攫住了我。和往常一样,丈夫在那儿不紧不慢的和面,妻子用筷子并不娴熟地将肉馅塞进面团,又用擀面杖将面团一层层压扁。丈夫就放下手里的面团,把饼放在小饼铛里慢慢煎。他们神情木讷,寡言少语,毫不理会摊前长队里那些拼命催促的人,只是一心一意地做煎饼,重复那些机械的动作。不过这天我并不想排队,于是去了另一个早点摊,要了两块油炸糍粑。老太太把糍粑从滚烫的油锅里捞出来,用旧报纸包住下半截交给我,我刚拿到手,其中一块糍粑就断了,搭在我手背上。我赶紧把手一甩,那半截就掉落在地。我手背上烫出了一个大水泡,幸运的是,我没有下意识把手上的早餐全扔出去。
我赌气似的恶狠狠啃着剩下的糍粑,一边走向学校。没有舂碎的米粒粘在我的牙上,让我嘴里很不是滋味。学校大门紧闭,只在靠近门房的一边开了个小门。我往门房里看了一眼,发现门房的李师傅趴在桌上睡梦正酣。一工业电扇紧靠在他身后拼命地吹,吹得他的背心鼓鼓囊囊,像个罗锅。我决定不打搅他的美梦,径自走进校门。花坛里隐约散发出一股粪肥的气味,假期前盛开的月季花一朵都没剩下,稀稀拉拉的枝条又枯又黄,半死不活,那种以花蜜为食的小型金龟子恐怕再也抓不到了。操场上的草皮秃掉好几处地方,像我们村理发店里小学徒的手笔,他花一个小时剃好的寸头就是这副模样。当初为了蓄草,让我们憋了半年没踢球,现在看来完全是白费功夫。
整个教学楼空无一人,我的脚步声在楼梯上下回荡。我走到画室所在的三楼,走廊里更是安静得可怕。炽热而黏稠的风从长江那边吹来,吹在我脸上呼呼作响。蓦然间,一声汽笛顺风而至,惊起远处几只江鸥,它们嗓门沙哑地抱怨了几声,四散飞去。看来是没有人来了,我独自一人走到画室门口,却看到画室的门居然虚掩着,不知道谁这么勤学苦练。我伸着脖子往里看,见到一个陌生姑娘的背影。她穿着一件草绿色的连衣裙,栗色的长发微微卷曲,马尾辫扎的高高的,随意搭在左边的肩膀上,露出洁白的脖颈。她光着双脚踩在画架底下的横木上,白色的凉鞋被踢到一边,她咬着铅笔在思忖着,盯着面前的草图,时而拨弄自己的发梢,甚至下意识地用脚在画架上轻轻打拍子。我轻轻推开门,打了个招呼,她吓了一大跳,几乎打翻画架,回头看到我,急忙趿着凉鞋起身。
“你好,”她脸涨的通红,“我以为就我一个人呢……”
我看着她额头上有一层亮晶晶的汗珠,觉得怪过意不去,说:“我也是在家闲着无聊,突然就想来看看,没想到还真有人。”她的眼睛是很浅的棕色,像蜂蜜一般,我的目光像苍蝇一样游移,不大敢盯着这双眼睛,生怕被粘住似的。
“姐姐你是新转学过来的吗?胡老师怎么没来?”我问。
她又吃了一惊,随后笑了,她宣布:“胡老师身体不太舒服,这段时间由我来替她代课。”
我们站在闷热的教室聊了起来,两台吊扇在头顶徒劳的旋转。代课老师姓黄,是胡老师的表妹,美术学院还有一年才毕业,乍看上去不过比我高一两个年级而已。
“胡老师生的什么病?她不要紧吧。”
她想了一会,说:“其实胡老师她怀孕了,要在家好好休息。”
“黄老师你准备画什么?”我凑到跟前看画板上那张稿纸,上面有一条水平线,应该是地平线。下面有两条斜线汇聚到地平线上,大概是道路或者河流,旁边有一些树木,其中一些似乎被砍断了,另外上有很多擦除又修改的痕迹,让纸面有些脏。
“画着玩的,说实在的我还没想好自己究竟想画什么。”
我又看了看那幅草图,说:“你画好了能给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画好。”
“黄老师你的画是不是和胡老师画得一样好?”
“等你看到我的画不就知道了。”
“黄老师你怎么和胡老师长得一点也不一样?你长得有点像电影里的外国人。”
“我们只是表姐妹而已,不太像也很正常啊。”黄老师用一块毛巾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她的纤细的胳膊从绿色的短袖里伸出来,让我想到刚从水里拔上来、剥掉外面一层皮的茭白。她右手外侧蹭上了一些铅笔的黑色污迹。“你为什么不把书包放下来呢?”
我这才发现身上还背着沉重的书包。脱下书包后,T恤衫的肩膀和背上已被汗水浸透了。我把书包往靠墙的桌子上一放,顿时扬起大量灰尘,被吊扇吹得满屋子乱跑。黄老师说:“这里好久没打扫了,我们一块儿把画室打扫一下吧。”
说干就干。黄老师把凳子都倒扣到桌子上。我打来满满两桶水,均匀的洒在地面,压制水泥地面不断的剥落而产生大量的粉尘,又将这些泥状的灰扫进簸箕。黄老师想用拖把再拖拖干净,结果拖把磨断了好几根布条,像死蚯蚓似的滚落在灰泥里。我提议干脆用水冲地面,黄老师有些犹豫,不知道这是否是个好主意。她想像一个真正的老师那样做决断,但她终究只是个还没毕业的小姑娘。我又把水桶装得满满的,一口气把它们全倒在地上,最后在地上形成一滩满是泡沫的黑色沼泽。
“长江里的洪水刚过,这下又水漫金山了。”黄老师看着满地污水,一筹莫展。
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蹲在地上,用簸箕一点点的把水铲回到桶里。黄老师见我一阵忙活,也用拖把吸满水,再挤到另一个桶里。我看到污水透过她纤细的十指流淌下来,一点一滴在桶里汇集,突然觉得一阵内疚。
“黄老师,您歇着吧,都是我出的馊主意。让我一个人来收拾吧。”
“那可不行。再说我的手已经脏了。我们还是齐心协力快把这里收拾好。”
难怪俗话说覆水难收,忙了半晌,小半的水重新回到了桶里,大部分都被地面吸得一干二净。等到下学期我换到六二班教室,上课时总会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布满霉点的水迹。其形状像匹马,又像个狗头,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像,倒像谁在洁白的床单上随性尿湿的一块。
地面冲过之后干净多了,空气中也不再有灰尘味。水分蒸发带走了大量热量,我们一停下来,感到屋里比先前凉快了不少。我从门后的挂钩上找到两块干巴巴的抹布,我负责擦桌子,黄老师打开柜子,打扫石膏几何体和石膏像,又把摆在桌子上的蜡制水果仔细擦拭了一遍,橘子苹果顿时光鲜锃亮,秀色可餐。一鼓作气完成所有工作之后,我俩把桶子、抹布拖把统统洗干净,又洗了手和脸,这才发现自己筋疲力尽。时间已接近中午,走廊上没有了太阳直射,我们搬了两把椅子坐到这里。一闲下来,我总忍不住看看黄老师洋娃娃似的面容,她正在眺望远处雾气迷朦中若有若无的大江。流汗之后,她的脸更加白皙,额头和鬓角有几绺湿头发紧紧地贴着皮肤,衬托了她脸上柔美的轮廓。汗水还浸湿了她的衣领,让草绿色变成深绿色,像这个季节树叶在草地上投射下的斑驳阴影。她肩膀上沾上几滴污渍,大概是用拖把吸水的时候沾上去的。
“黄老师,你衣服脏了。”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拍拍污迹,触碰到她的一刹那,透过连衣裙的质地,我清晰地感觉到她肩膀的柔软和弹性,以及从体内散发出来的温度。那条草绿色的连衣裙的手感并非我预想的那样如丝绸般光滑,反倒是有些粗糙的,正如触碰它的手指带有高低起伏的指纹。它不是一道屏障,而是界限,我透过它感受到的一切,正如我在水底透过水面看整个世界。而后黄老师躲开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正要道歉,黄老师看上去却比我还要羞愧,“对不起,我……”
她的躲避同样也是下意识的,我明白了她在想这样会不会伤害了我的好意,毕竟我只是一个孩子。我俩陷入尴尬的沉默,我那没来得及擦干的手则在她肩膀上留下一个五指形的水印,像是某种罪证一般,让我无地自容,而那几点污迹已经牢牢地渗进布料,几乎永远也不能再擦掉,印证了人生中那些令人羞耻却永远难以忘记的时刻。
末了,黄老师说:“你快去帮我把毛巾浸湿了拿来,没准还来得及擦掉。”她的语气又变得镇定,像个真正的老师,而不是一个反应过敏、心慌意乱的小姑娘。我像得了赦令一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跑去画室里拿毛巾。毛巾搭在黄老师的画架上,这是一块小小的蓝色方巾,我拿在手上却并没有感觉到冷色调应有的清凉感,它吸收了室内过多的热气,变得暖乎乎的,也可能是黄老师脸上尚未消散的体温。我忽然闻到毛巾上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就像七月的烈日下池塘里成片的荷叶的气息。我不禁想仔细嗅一嗅这香味,转念又觉得这样会辜负黄老师的信任,于是我赶紧把毛巾拿到水池那里洗好几遍,直到毛巾上的体温和气味彻底消失。
黄老师用那块毛巾擦了擦肩膀上的污迹,污迹只是稍稍变淡了一点,面积却扩大了一些。我看着她徒劳无功地尝试,突然感到口渴难耐,想起书包里还有一罐可乐。我打开书包拿出可乐,发现它早已不再冰凉,而是变得温吞吞的。冷气化为易拉罐表面的一串凝露,把纸张弄得一团糟。我突然想起黄老师也没喝水,就把可乐递给她:“黄老师,我请你喝可乐。”
黄老师说:“谢谢你,我不渴。你还是自己喝吧。”
“黄老师你就拿着吧,算我向你赔礼道歉。”我仍然举着可乐。
大概是看到我一脸的失望,黄老师又改变了主意。她说:“那好吧。可乐我们一人喝一半。”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放心吧,我没病。”她接过去可乐,从容地打开,喝了一大口,又说,“我从没觉得可乐这么好喝。如果是冰的就更好了。”
她又喝了两口,然后把剩下的一大半可乐递给我,又给我一张十元的纸币,说:“可乐不解渴,你还是去买两瓶矿泉水吧。对了,一人再来一支冰棍。”
学校小卖部暑假不开放,我只能去校外的商店。我边走,边慢慢喝着剩下的可乐。热乎乎的可乐又甜又腻,口感很难称得上美味。我又想到黄老师的嘴唇曾经接触过这液体,让这种甜腻有增无减,喝掉之后,我心中反而更加焦躁。路过传达室,李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他从桌子上升起大脑门,像一只警觉的水獭,见我从校内往外走,便用狐疑的眼睛盯着我。只见风从他背后钻进来,然后从他肥硕的奶子两侧流出,使他那件发黄的背心的带子颤动个不停。这一奇特的景象我既恶心且害怕,但我却无法把目光从那里挪开。我俩就这样默默地盯着对方,直到走出校门,我都没有同李师傅打一声招呼。
因为放假的缘故,校门外冷冷清清,只有等到开学以后,道路两边才会堆满各色小摊小贩。沔阳大妈捡烂藕节做的辣藕居然卖到两毛钱五片;隔壁班刘泯的妈妈做的酸辣土豆丝(代替了薯条和薯片),火候总是过头,口感又粉又糊,辣味倒是十足;搅麦芽糖粘住一只贪嘴的苍蝇,老太婆迅速的从里面捞出它的尸体扔进草丛里;张胖子的臭干从可疑的黑色溶液里拿出来,撒上细细的辣椒粉烤得像被油烟熏黑红砖块;脸上有一大块胎记的女人卖炸汤圆,她一个人边炸边揉汤圆粉,百忙之中不时用手擤擤鼻涕,甩在地上,又用自己的围裙揩揩。倘若不是天气太热,我脑海中浮现这些场景时,非但不会觉得恶心,反而会觉得肚子有些饿。有钱的时候我也会买这些解解馋,没钱的时候,可以花两毛钱玩弹珠或者摸奖碰碰运气,或者还可以玩转糖——板龙能直接换成十块钱。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奖品是一包萝卜丝,也不怎么亏本,况且也有运气好且不被老板们赖掉的时候。好在那天柏油路两边只有红色的砖墙,砖墙底下有几棵旁逸斜出的枸杞,那里大概是一小片尿液浇灌过的沃土,除此之外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我怀揣着黄老师给的十元大钞,不用受到任何小摊小贩的诱惑。
走过校门口这段路之后才有家小商店,矿泉水有大品牌和本地小品牌之分,那时我并不知道,它们其实都是本地国有棉纺厂的车间里同一条生产线上下来的。我还以为这些矿泉水真如电视广告里那样是从哪座风景秀丽的山沟里打上来的泉水,而不是自来水过滤之后再加点无机盐的产物。我为此多花了一元钱,买了大品牌的矿泉水,又以五毛钱的价格买了两根香蕉冰棍,而不是我平时吃的两毛一根的最普通的冰棍。虽然这些冰棍的原材料同样都是水、香精和色素,但五毛钱的香精味道毕竟逼真许多。黄老师给了我十块钱,当然不能吃本地土制矿泉水和两毛一根的冰棍,况且这些便宜货根本就配不上黄老师。
再次回到校门口时,冰棍已经开始融化,包装纸上的白霜渐渐变成了小水滴,小水滴又汇集在一起。我不由的加快脚步,水滴纷纷被抖落到地上。跑过传达室的时候我尽量盯着这些水滴,仿佛这样可以让它们在包装纸上多驻留一会儿,而且我可以继续不理会那只水獭的眼神。
赶到画室,黄老师已经继续开始构思她的作品,我饶有兴趣地看到她在河岸两侧画了许多花朵,由于是草稿,还看不出是什么花。我把水、冰棍以及找的零钱递给她,边问:“黄老师,你画的是哪条河?”
“你怎么知道我画的是河?”
“在我们这乡下地方,别的东西没怎么见过,河可多了。所以我一看就知道。”事实上我也是胡乱猜测。
黄老师惊讶地点点头,说:“其实我除了几条大江之外,倒没怎么见过小河。所以这不是哪条真正的河,我自己随便想象出来的。”
“难怪这么美。我从来没见过开满鲜花的河岸。我们这里的河边只有野草。夏天开始下暴雨之后野草全部被淹没,到了秋天过了汛期,就会露出一滩烂泥,冬天北风把水汽吹跑,烂泥上就全部裂开大口子,我一只手都放得进去。再等到了春天,野草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夜之间长得到处都是。”
“真实的河大都是你说的这个样子吧。”
黄老师撕开冰棍的包装纸,里面化得厉害,眼看半截“香蕉”蓦地塌下去,又在地上摔个稀烂。见此情景,我把我没拆封的冰棍和她换,她自然谢绝了:“好不容易才打扫干净的,再让我掉一坨冰棍在地上,我就要无地自容了。”
我的冰棍果然也化了半边,我只能把它包在袋子里吃,这样的吃相未免有些难看,我只好小口小口地吃,并且努力不把它糊到自己脸上。细细品尝之下,香精的味道相对于香蕉来说实在似是而非,真正的香蕉绝对不是这种味道——无论是生涩的香蕉,成熟的香蕉,还是烂掉的香蕉。这种味道像木偶一样,眉眼刻画得再逼真,也不会有人误认为它是真人。我从未觉得这香精味道这么难吃,不过也可能是冰棍化掉没那么冷了,让我的味觉比以往更敏感。
吃完冰棍,黄老师问我的学习进度,我告诉她还在画素描,球体和立方体都画过很多遍了,我指着一个方锥带方的石膏模型说:“我今天可以画这个了。”
“这个不急。你可以先画画多面球。对了,你以前画的东西还在吗?”
我从柜子底下翻出我们的习作,它们放在里面好长时间,落满了灰尘。我抽出我画的那些,掸了掸灰,拿给黄老师看。她仔细看了我画的许多球和许多立方体,说:“阴影和透视基本上都是正确的,但你的笔触还要多多练习,这样下笔才能又准又稳。”我看了看经过一些修改才能画的好的直线和弧线,脸一下就红了,耳朵也像生了冻疮似的又痒又热。以前胡老师批评我的时候我从不当回事,还老是和她嘻嘻哈哈打马虎眼。
“我觉得你现在不要贪多求快,基本功练好了,后面的都容易。”黄老师不知道从哪个老师那里学来这些老生常谈的话,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谁不知道?虽然心里这么想,我听了之后却只有点头的份。
我按照她说的,继续练习球体和立方体,她对我“虚心”的态度很满意,也可能是我作为她的学生,能令她感觉自己完全适应老师这个角色,因而感到满意。暑假剩余不多的日子里,我就在黄老师的辅导下继续苦练画球体和立方体。连续好几天,冒着烈日来回走八里路,我汗流浃背,全身漆黑,简直像只天牛。不知是不是因为炎热的天气和之前的洪水的缘故,除我之外别的同学一个都还没来学画,我巴不得这样,因为可以和黄老师独处而不被打扰。黄老师似乎也并不以为意,只有一次问我能不能联系到其他人,我回答说不知道他们的住址也不知道电话,她便再也没关心过这回事。她每天也画一些色彩习作,但最主要的还是冥思苦想之前那幅画稿,但似乎没什么进展,有时她就对着稿子发呆。我看腻了画室里球体和立方体,几乎闭着眼睛也知道它们的样子:哪里有一片脏斑,哪里磕掉了一小块都一清二楚。我会趁黄老师发呆的时候盯着她看。我的笔还在不停地勾勒线条、打上阴影,眼里心里却完全是黄老师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能画这么美的模特,而不是呆板的石膏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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