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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过世八年了。这八年，足以使她的肉体消散殆尽，但她在我心里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她好像离我越来越近……

因为爷爷在家族中的辈分比较高，又排行老三，所以奶奶被很多同龄人称为三婶。爷爷去世的近三十年里，家中的事务都由奶奶操持，儿子、女儿们的婚事，儿子们结婚后盖新房、分家，孙子、孙女们的出生、照看等等。家族中遇到大事也爱找奶奶商量，大家都说奶奶是个“明理人”。

奶奶年轻时在生产队里是干活的好把式。包产到户后，奶奶种地、养猪、养鸡，靠着卖猪、卖鸡蛋给三叔攒出来一块宅基地。奶奶六十多岁的时候还下地干活，跟我们一起拉耧种小麦、爬梯子晒小麦。有一次，奶奶在晒小麦的时候从梯子上摔下来，伤好后，她还继续帮忙干农活。每年过年蒸馒头时，都是奶奶捏花糕、枣山、枣花等，其他人和面。奶奶边捏还会边讲着，花糕的花骨朵要怎么切，枣山的枣垛要怎么堆，枣花的花纹怎么剁、花瓣怎么切。我捏的并蒂莲枣花就是当年奶奶教我的。有一年春节，奶奶在成都的舅爷家过年，妈妈他们妯娌几个蒸馒头突然觉得没了主心骨，几个人好一通商量。

奶奶家总有好吃的。小时候，放学回家路过奶奶家，尝尝奶奶做的粘稠香甜的小米粥、咸香的黄豆，好像就在昨天。那饭的香味还在唇齿之间，装在罐头瓶子里的黄豆还在触手可得的眼前。农忙时候，奶奶给一大家子做饭，她烧着地锅烙大饼、摊煎饼，地锅里的火把最后一张饼烤得焦黄焦黄的，我和弟弟把香脆的饼从锅里抬出来，大家掰着吃。秋收的时候，蚂蚱很多，奶奶给我们烤蚂蚱，烤得焦黄焦黄的，吃起来香香酥酥的。麦收的时候，奶奶找一些还泛青的麦穗给我们烤，烤熟后再用她那粗糙的大手揉一揉，打开手掌吹掉麦芒，剩下的麦粒给我们吃，这样的麦香味儿和烧烤味儿交织在一起，美味无比……想起这些，我仿佛看到了奶奶花白的头发上蒙着的头巾，看到了她慈祥的脸庞上的皱纹，看到了她那宽大的手掌、粗壮的手指……

我爱躺在床上跟奶奶聊天。我总爱问奶奶，人是从哪儿来的呀？奶奶说，这座山上一只猴，那座山上一只猴……人死后要到哪儿去呀？奶奶会给我讲，阴间、阎王爷、小鬼……奶奶说她也上过学，陪地主家的小姐去过几天。奶奶用手指头在我手上画出“田”“天”“土”，问我这是什么字？我说，奶奶你竟然会写字啊！她说她还记得当时学过这几个字，就是忘了怎么读了。

奶奶的房间有两张床，床上铺着粉色的、浅蓝色的花床单。有几个远方亲戚来看奶奶，说奶奶的房间又整齐又干净，像别人家的姑娘的房间。奶奶的房间里还挂着一幅中堂画，画两边是一幅对联。她让我教她念对联，过几天我再去她家时她就背给我听。奶奶不认识字，背起来很困难。背得不对，她就接着学，下次再背。

2

我们慢慢长大了，离家越来越远了。奶奶还在老家，我们只能放假时回去看奶奶了。

我们的年龄越来越大了，慢慢都上了中学、大学、研究生……参加了工作，建立了家庭。奶奶的年龄也越来越大了，腿脚慢慢地不灵活了，走路不得不依靠拐杖了。奶奶的身边没有了儿孙绕膝，奶奶变得沉默寡言了……

80岁那年，奶奶试图自杀，后来被人发现。

我那躲得过日本鬼子的刺刀、当得了地主家的丫鬟的奶奶，我那父母双亡、四处讨饭都能活得下去的奶奶，我那熬得过自然灾害、养得了六个子女的奶奶，您曾经经历了多么大的磨难，您又多么坚韧地战胜了这一切呀！

奶奶，如今您是懦弱了吗？是想向生活低头了吗？

我想，奶奶应该是没有牵挂了。奶奶的子女以及子女的子女都成家立业或者学业有成了。奶奶的子女们都凭自己的双手经营了美满的家庭，奶奶的孙辈们也都过得顺遂，还凭学业留在了城市。

我想，奶奶应该是不想麻烦大家了。奶奶的腿脚不灵便了，独自生活有困难了，需要大家照顾她了。衣服脏了需要别人洗了，吃的饭菜需要别人做了……这些正是要强、独立的奶奶不能接受的呀！

我想，奶奶应该是感到孤独了。奶奶养育的子女们经营着自己的家庭，正忙着照看自己的子女或孙子女。奶奶照看的孙子女们都长大了，他们外出求学、工作，都离开了家乡。

奶奶82岁那年的一天晚上，奶奶坐在床上，呼吸逐渐变得缓慢，后来只有呼气，没有吸气，后来，奶奶过世了……

3

奶奶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穷苦人家，有三个哥哥一个妹妹。奶奶的三个哥哥沿街乞讨。后来，家乡来了解放军，大哥、二哥参加了解放军。参军后他们相继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西南剿匪，在长征中、在战争中多次与死神擦肩。当年，奶奶的三哥年龄小、个子矮，不能参军，只能继续讨饭活命。奶奶和妹妹去地主家当了丫鬟。没多久，妹妹夭折了。解放后，奶奶和三哥相依为命。

17岁那年，奶奶嫁给了爷爷。在建国初期的艰苦岁月里，他们养育了六个子女。子女们个个读书优秀，顺利成家，成为附近的能人。38岁那年，奶奶当了婆婆，40岁那年奶奶当了奶奶。奶奶有十多个孙子女，照顾过十多个月子，照看过十多个孩子……

奶奶这一辈子不曾向生活低头。缺吃少穿的年代里她和爷爷想法设法养育子女、维持生计；解散食堂后，她喂猪喂鸡改善生活、帮孩子们成家立业；爷爷去世后，她独自承担家庭重担，从不甘落后；改革开放后，她帮着照料家务、照看孙子女，让子女们放心地在外闯荡……就是她，让这个家的生活一代比一代强，让这个家从农村到城市……

奶奶这一生都是一个平凡的中国女性，一生都在与平凡的生活抗争，她不想输，也从没输。她建立的家庭越来越大，生活越来越好，这个家里的人一代比一代强。她是平凡生活的英雄！

写下这些文字，献给我的奶奶，以及和像我奶奶一样平凡又伟大的中国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