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梦见父亲。还有父亲的书,那本《西湖诗选》。
我找遍每个角落,找不到。但他没有说话,那个人要书的人仿佛又不是父亲,迷糊中,我不清楚是谁。睁眼时想,若是你多好,让我再看你一眼以前,你32年前的样子。一头花白的头发,炯炯有神的眼睛,健步如飞的步伐。
那一年,他63岁,我18岁。还没来得及记他的生日,也没记住他的忌日。只记得3月末,清明前。一个春天下冰雹的寒春。
生死别离,终究会来。只是时间太短,父女一场,还没来得及参透生死永别,你还没告许我如何面对你不在的日子。其实,你已经病中告诉我,你3岁没了父亲,而我已经18岁。后面的话,你就没说了。也说不出了。我知道,你也无法告别,只是让我学会坚强。
多年后,我都无法排遣悲伤。如果生命没有病痛如花开花谢多好,我会宽慰自已,那是自然规律,可是人类不是花朵,并不随季生发凋零。
如果人生的离别只是时间的度过,不起波澜,那多幸福。对于离别的人也会怀念,就象回忆往事,回忆岁月。不至于如我这般伤痛。
那天电视节目播放有个18岁的小女孩,想念72岁离去的父亲,眼泪涟涟,她说,我想晚上做个梦,梦里和父亲说话。她的妈妈说,父亲走了,带走了所有的快乐。
父亲带来的快乐是什么呢?是病前的嘘寒问暖;是端午的枇杷,中秋的月下;是冬天的围炉煮酒闲话;是春节忙碌的备年货,写春联;贴年画……是对生活细腻的感受,是每天起床,都兴高彩烈的用一双成长的眼去探索未知的世界,回来问无数个为什么,都会从父亲那里得到答案。
父亲说解放前的香港;说旧上海的外滩;说雾都重庆码头;说纵横交错的地理版图,以及那里的风土人情。唯独不说他所承受的苦难,时代的尘埃落在每个弱小的个体身上,无疑是座高山。他背负了一辈子的沉重的高山,他不想他的后代无端承受。
他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有自己信念,性格钢毅顽强,任劳任怨,对家人充满慈爱。
1958年发大水,他离开聚族而居的老屋,选了一块位置很高山地,在那里建房独居,很少和堂兄弟往来。1976年唐山大地震,家家户户搭了防震棚,别人家简陋,至多就用帆布支个三角形的小帐蓬,而我家的却是他用木柴和泥巴糊成有屋顶,有四角的真正房子。房子里堆满了生活用品,除了他自已,我们晚上全部在草房里睡。他说,我就在屋子里睡,你们不行。他还在家里挖了地窖,储存过冬的山芋。
家里屋后是山,他自已找人开山放炮,自已一砖一瓦竟做起了两间平房。花了多长时间了?从开山到一砖一瓦,从垒墙到盖瓦……用泥巴做“土砖”,每天从几里地外一担一担往回挑,前面畚斗四块,后面四块。他挑担子的时候,会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一趟两趟……他的腿曾动过手术,膝盖里还有着钢筋 ……挑回来再一点点砌起来,再用木头做横梁,椽子,再盖瓦……房子盖好,他再砌锅台,安风箱,再用隔墙隔开,做另外一个小柴房……
这些,全是他独立完成。白天在学校当校长,回家就是一个工匠。他一双手白晰细腻,戴着手套,挑,扛,砌,攀爬。
他挂在嘴上两句话“求人不如求自已”“自力更生”。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家里人所有大 小物件,坏了自已修补,所有工具一应俱全。木匠工具一套,理发工具一套,用小火桶改成蒸笼,那些年,妈妈总发疟疾,他买来注射器邦妈妈打针;他给我和弟弟理发;家里那些破物件,经他一拾缀又可以重新启用。
暑候时候,教我游泳,他托住我的身体,教我如何划水;教我拿废品去换钱买书;做家务给我们做新衣作为奖励。父亲并不重视我们读书,他对读书的态度甚至不如农民,最典型的放养式教育。家里除了他的那些工具书外,课外读物基本就是他带回来的报纸了。那时候,为了看同学借来的连环画一直跟着别人后面瞄,不惜绕路回家。至于多年以后外地求学,为了买书省吃俭用,没少挨父亲批。
也许是他自已经历过了吧,他不想儿女走他的弯路,他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几个孩子,他因材施教,能读书的,就接着念,不能读的,他强调要有“一技之长”。他用自已的一生,总结了生存法则。
在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18岁到上海仅凭一个桐城人的身份,自学的带着俄语口音的英语读了一篇《圣经》从应聘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中央民航空中战斗机上的一名军事报务员。父亲开始练习发报速度不快,但他特别勤奋,最后成为那个部队战斗机上报务员中的佼佼者。
后来,由于奶奶年事已高,无人照顾,他离开部队回到家乡。回家后,当了一名普通人民教师。奉养奶奶,在乡间过着平凡的生活。
父亲教英语,数学,语文,地理……他讲地理课的时候,会从南到北贯穿一气,娓娓道来,连历史也讲了。
在文革时期,他遭受种种磨难,曾被关在房间,颤抖着手写了三天三夜的自我揭发材料。60岁时成了一名30年工龄的离休干部。后来被学校反聘,直至生病前夕。
父亲在讲《触龙说赵太后》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句话详细剖析了含义,至今记忆深刻,他那拖长的语调里分明有意味深长的感叹。
他一直教育我们自力更生,要有一技之长,正是“计深远”吧?
或许那时我们尚年少,而他渐老,可能深感培养我们生存是第一要务,才会有他独特的教育方式吧。
父亲去世以后,73岁的伯父从上海回乡愧疚地在父亲坟前嚎啕大哭,”我的好弟弟呀……“伯父大我父亲6岁,曾因结核做手术,父亲寸步不离,日夜陪伴。后来,伯母病逝,父亲为了安慰伯父,特地从老家赶去过春节,兄弟相见,相视落泪无言。后来他们拍了一张合影,那是我看到少见的笑容,别人说,你父亲看起来比你伯父苍老10岁。想不到竟是那张照片意是他们兄弟最后一次合影。
一个人关键时候的选择会决定他的命运。如果当年他不离开部队回到家乡赡养老母,而是留在部队也就不会有他不甘的后半生,不会常在回忆往事时意难平。
世人生存多样,生活会改变人的生存法则。但是父亲一生真诚,善良,乐观。从不因境遇怨天尤人,他总会在困厄中找到出口,寻找生活的乐趣。他爱喝酒,冬天会用瓦酒壶温着喝,一天只一小杯;他去菜市场买菜,会带着我,教我认路;过年的时侯,亲自下厨,菜做了满满一桌子;春节总会有搭台唱戏的,他对我说,去看戏。每天清晨会锻炼,60岁的人,在操场上拉单杆,俨然是个学生。
他的身体素质极好,谁知 一病不起 ,再也无法看我18岁以后的世界。一个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人,就这样从我的世界消失,我永觅不得。
我只能对自已说,父亲是巍峨的山峦;是奔流的江水;是晨昏日落;是空中的南来北往的雁群;是我时时想起,时时落泪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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