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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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些天没去看我的三哥了。
我有六兄弟,平时都用乳名。可是,父亲还给我们取了大名。在1920年代的族谱里,祖先用诗一般的语句排辈,八代上下是:“元亨和贞,富贵长远。”父亲名才贵,我们的名字就该用“长”字了。然而,父亲似乎没读过孔子,却以仁、义、道、德、礼、乐给我们排序,大哥仁长,三哥道长,我是德长。
不过,通观祖父以降,我们家似乎都辜负了祖先的期望,没有谁“富贵”起来,就像我们长大以后,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思用名一样。
诸君,不要误会,我不是暗示三哥富贵了。我是想说,现实总是那么违背人意。先前,我的太祖父或高祖父似乎是富过的,传说有数十上百亩土地,曾祖父还在民国时做过广东洪兆麟(民国将军府洪威将军,粤军副总指挥兼第二军军长)任命的参议官,然后不知所终,至祖父以下,我家三代却熬过了无数的苦日子,三哥也是其中一员。讲真,打小时候和三哥形影不离,我也不曾看出三哥能够发达,甚至认为,他顶多会像父亲一样,一生在土地里刨食,然后生儿育女,艰难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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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讳言,三哥实在是其貌不扬。村里的人说,他既不怎么像我父亲,也不怎么像我母亲,倒是像极了祖父。我的祖父土后就病故了,我们都没见过他。仔细端详,三哥的颧骨有点高,皮肤有点黑,下巴有点尖,背还有点驼,天生一双平板脚,走路都不稳,他怎么能够“富贵”呢?
三哥的脑筋也不够灵光。启蒙时,我们在众厅(祠堂)里上学。周末,众厅里空寂无人,我一个人进去玩,见土砖砌成的老师办公室放了许多盒粉笔。三哥来了,我莫名其妙地对他说,进去拿几支呗。三哥也不过过脑,蹭蹭蹭就爬过墙去,拿起粉笔盒就往门缝外塞,左塞右塞,怎么也塞不出,可他脑子也不转弯,还是要翻过来倒过去塞。突然,一位女老师来了,大喊“捉贼”,众厅里便围了很多人,羞得三哥抬不起头。
三哥还最不会读书,且吝啬小气。别人玩东西,玩过就丢弃了,他却收藏起来,教人羡慕不已,还不给人玩。他有一个小“宝盒”,都是些铜坨坨铁坨坨、美丽好看的鹅卵石、带花芯的玻璃珠子、古明钱、铜壳子……这些东西,他会给我看,却不让我碰。尤其文革时期,他喜欢收藏领袖像章,金属的、瓷质的都有。他用一块干净的手帕包裹它们,隐藏在我们找不到的地方。有一次,他把那些像章拿给我看,我想要一块,他犹豫很久,还是没有给。那时,我把他看作“顽固分子”,死心眼。
不过,三哥也有一些奇怪的能力。父亲一心忙大队会计上的事,早年的木工斧头、凿子、木刨早已弃之不用,三哥却拿起来乱劈、乱凿、乱刨,居然能制作一些小东西,还有模有样。他也没接触过电工,家里的电灯坏了,他竟敢查保险,拆电线、捏弄电灯头,且往往能让电灯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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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少年长身体时,大哥仁长当兵去了,二哥义长又去了“江钢”(前江西钢厂)做民工,他就接管了家里的粗活重活——井上挑水,山里砍柴……自留地里的瓜果熟了,他还要挑一担到四十里外的新余去卖。常常,他披星戴月出发,扛着夕阳回家,那双平板脚痛得不行,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完最后一里路的。母亲心疼他,担心他将来扛不起一个家。正好,村里长住了几个浙江来的棉花匠,母亲就托熟人说合,让他去当学徒。
如果按照母亲的安排走下去,专职做一个棉花匠,三哥此后的人生或许不会很辛苦。试想,一个乡下人,有一门手艺,今天这家请,明天那家请,又常常游走四方弹棉花,多少能吃到一些香的辣的,养家糊口就没什么大问题。可是,三哥也是时命不济。1975年,二哥在柘林水库精神失常了,未满17岁的三哥去把他替回来治病。此后四年,三哥在柘林修水库,28元钱一个月,还要交生产队8元。然而,令人惊奇的是,柘林水库竣工了,三哥戴回了一块崭新的钻石手表。那时的钻石表,90多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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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中期,三哥成家了。
过去的青年人,成家即意味着分家。三哥分家时,土地责任承包已好几年了。当时的情形,土地承包既已落实,死去的人不能及时腾出土地,新娶的媳妇不能及时分到土地,他们夫妻二人,便只有三哥一个人的责任田,约一亩二分地。三哥用这点地种粮食、棉花种、种蔬菜,勉强度日。他们还得了一间屋,长二丈八,宽一丈二。那是父母给大哥的婚房,干打垒加土砖。此时,父母已没有能力再做新屋,大哥把房子腾出来,给三哥做了新房。二哥招了郎,做了上门女婿,三哥便得了福。
不久,三哥生了一个胖小子。然而,他还想再生。传统观念里,一个家,儿女双全才算完美。三哥的潜意识,自然想再生一个女儿。可是,非常时期,计划生育极严,三嫂怀孕后到处躲藏,还是无处藏身。母亲想到了我。我正在赣西北一所乡镇中学教书,已经29岁了,没有恋爱,不知道对象在哪儿。我很想成个家。可是,48元钱一个月,所有的积蓄连一套家具都买不起,谁肯嫁给我?我设法在镇上开了一个小餐饮住宿店,希望能赚钱娶老婆。我把三哥三嫂接过来,教他磨豆腐、做馒头包子,让他们帮着看店。可是,店子亏了,我连三哥三嫂的工资都发不起。
不知三哥哪里修来的福,这次又生了一个胖小子。他应该是欢喜的,欢喜的同时,既不心甘也不情愿地交了几千元罚款,却又不知何时能填补这个经济上的窟窿。一亩多地的收入,四口之家,自给自足已很困难,到哪里去深挖财源呢?那时我暗自担忧,三哥三嫂这辈子,恐怕只能做牛做马了。至于三哥怎么想,我无法知道。我猜,他应该是,也只能是更有方向感,更有使命感了吧。
然而,历史进入了这样一个不平凡的年代,它为人的潜能的发挥提供了无数种可能。拙讷的三哥,也在这样的时代大潮中,将他的本领发挥到了极致。
他拾起学过的手艺,卖力地弹棉花。秋冬季节,农事已闲,乡亲们要换新棉被、娶媳妇、嫁女儿的,都把白花花的棉花送过来让三哥弹。三哥在家里拆几块旧门板架起来,戴上口罩,将棉花铺上去。一个人,一把弓。家里响起了古老的声音:“蹦蹦蹦、恰恰恰……”不停不歇。每年的每年,伴随着秋风和朔风,三哥狭小的屋子里,弹棉花的弓调从清晨响到黑夜,“蹦恰恰、蹦恰恰……”单调而乏味,起伏而又有歌吟的味道。最初,三哥每天能弹一床被,人家要得急,他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加班,最多也只能弹一床半。最初,加工一床棉被才2元钱,后来涨到2.5元、5元、10元、20元。
三哥弹棉花的时候,三嫂除了带孩子,其余的时间不是下地种菜,就是到镇上卖菜,萝卜、白菜、洋葱、大蒜、还有芹菜……
三哥也不遗余力地磨豆腐。他给我看店回家时,我给了他一台磨豆机,抵部分工资的。弹棉被有季节限制,磨豆腐没有。春夏秋冬,天还没亮,他就做好了一锅豆腐,一部分舀进豆腐框,制作豆腐块,一部分舀进水桶,挑着担出门,沿街串巷,不停叫卖。三哥不甚高亢的嗓音犹如时钟,每天准时穿破清晨或浓或淡的雾:“卖——豆腐花嘞……”,高低起伏的腔调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游走于清晨的天空,直至飘向远方,飘至别人的村庄。当时,一块豆腐2分钱,一碗豆腐花也不过两角钱。卖完一担豆腐花,三哥把豆腐块留给三嫂在家里卖,然后扛起锄头下地。
后来,三哥又养鸭子。卖豆腐花的利润极薄,有时甚至毫无利润,三哥渐渐就不做了。三哥在亲戚那里学会了养鸭。当年,我们村有一个天然湖塘,年年满湖的荷花,叶绿花红,鱼虾成群。还有一个下湖,在村子的最南边,是千百年来的低洼湿地。下湖弯弯曲曲,或宽或窄,可排涝,可抗旱,是养鸭的好去处。三哥是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养鸭的人,最多时三百多只。为了养好鸭,他每年要买几千斤谷子,随时储藏在家里。无论阴、晴、雨、雪,三哥都早早地将鸭子赶出去。晴天戴一顶草帽,雨天戴一个斗笠,再披一件尼龙雨衣,背一袋谷子,拿一根鸭杆。三百多只鸭子沿着下湖一路觅食,三哥一步不离地跟着。烈日当空、暴雨倾盆、雪花飘飘,都是这个样子。到了中午,他将谷子撒到浅浅的湖泊里,让鸭子饱吃一顿。这时候,嫂子送饭来了,他狼吞虎咽的吃下去,让嫂子把碗带回去,继续看鸭。至夕阳西斜,他又把袋子里的谷子撒空。鸭子吃完晚餐,他们才消失在暮色苍茫之中。晚上,三哥经常要倒鸭棚打预防针,一只一只地打,直至夜深人静。
三哥说,鸭子产蛋,一般达到七成很不错了,九成的极少。深冬十一二月是产蛋的高峰。过完春节,鸭子产蛋少了,他就把鸭子全部卖掉,准备春耕。到晚稻插完,重新再养一批。他养鸭没算过总账,赚钱,应该是赚了吧,可是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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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用一种近乎原始人状态的精神,顽强地奋斗着。
1990年代,许多古老的赚钱模式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人们纷纷涌向城里找活路,三哥也一样。除了冬天偶尔弹一弹棉被,他每天干完农活就到城镇里去挣钱,街道绿化的挖土植树、市政工程的开壕挖沟,建筑工程的搬砖挑瓦、扎钢筋、搭脚手架……旭日朝霞、细雨薄雾、银霜白雪的早晨,他从地里回来,喝一碗粥、吃一碗白米饭,然后换一身破旧的衣服,戴上草帽,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咿呀咿呀地干活去。
不知不觉的,两个孩子渐渐大起来,房子就显得小了。三哥想为孩子们做一间大房子,要三层半,一层自己住,二层老大住,三层小儿住,这样,儿子将来可以娶到媳妇,自己方便含饴弄孙。
从前,村里人做房子虽然不易,却也花不了很多钱,几百上千即可开工。材料主要是黄泥、沙石、石灰、土砖,木料等等。工钱也不多,一声吆喝,本家族人,远亲近邻,生产队的社员都来帮忙,只要管饭,不要工钱。现在不同了,什么都要钱,泥工更是要19块多一天。三哥没什么积累,宅基地一批下来就开工。他不敢多请小工,每一桶砂浆都是夫妻二人搅拌的,每一块砖头都是他们挑上去,好不容易做完第一层,没钱了,工程停了下来。
儿子们一天天大起来。老大初中毕业,普通高中录取了,他不去,师范学校来通知了,他也不去,非要去学裁缝。他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学手艺是立足的本领,能很快赚钱。又二年,小儿子觉得自己实在不会读书,也闹着学手艺。三哥满足了他们,给老大找了裁缝师傅,送老二去学厨。
然后,三哥一门心思想把房子做起来。很不容易积攒了7000元钱,正准备重新开工,姨兄邀他去海南种菜,说一定能赚钱。三哥带着钱去了,却很快亏尽了。租地、请菜农干活、买肥料、卖农药,又逢干旱少雨,打井花了不少开支、井水还是不够,又要不停地买水浇地……终于无法把菜种下去,就这样挫败而归。然而,生活不允许三哥烦恼颓丧,他回到家就去市里工地上干搅拌的活。那时的工钱涨到110多元了,他白天黑夜、黑夜白天,没日没夜,拼命攒钱,半年下来,积攒了8千多,于是重新开工。
三哥前后用了六七年时间,花了将近四万元,房子总算是起来了,人却累得不行,还债台高筑。他心里清楚,这么多的债,靠地里的收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清,于是产生了南下的念头。他和儿子们商量,要到深圳去打工。大儿子说,爸爸妈妈的确是累了,想怎样都行。三哥在亲戚的引领下,带三嫂到了罗湖,辗转在市府、海关、国信证券……做清洁工。那年大约是2003年。后来,三哥从一名普通的清洁工,一直干到了领班的职位,工资从八百涨到二千多。一有空闲,三哥还和三嫂帮公司洗地毯,因为干净利落,附近公司都请他们洗,额外赚了一些钱。五六年下来,他们把债还清了。
忽一日,三哥60岁了。此时,大儿子、大媳妇在深圳务工多年,已是服装公司生产线上的主管了,工资都拿到了七八千元,二儿子也在镇上开了个小餐馆。此时,大孙女上了幼儿园,二孙女三孙女也相继出世。三哥和三嫂回了家,一边继续种地,一边带孙女儿,生活总算安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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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三哥的屋前屹立起一栋崭新的楼房,这楼房,无论是结构、材料、还是装饰,都要比三哥的房子气派很多。那是他大儿子做的,总共花了40多万。竣工那天我回去了,先到三哥的屋里转悠了很久,本想找到他曾经用过的那把弹棉弓,却始终不见。一转身,猛然看见三哥满面笑容,一手抱着小孙女,一手牵着二孙女,大孙女欢蹦乱跳地跟在后面,心里颇感欣慰。
忽然,母亲经常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在我耳边响起:“天照应啊……”。
2018/9/5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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