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最残忍的折磨:给对方无边无际的自由,大家都对他视之如无物;他出现时,众人侧身躲闪;他讲话时,无人回应,也无人在意他的任何行为举止。这是一种让人感到莫名的绝望、愤怒的蔑视,以至于残酷的刑罚都会变成是一种解脱。
易先生手里总是拿着一本日记,或是几页稿纸,一次性黑色水笔时常插在口袋里,需要时,就拿出在纸上画出一些临时想到的东西,但他从不让别人看。他写的大多是一些回忆,是他去新疆和田地区策勒县打工的回忆,那时他还有一位未婚妻,名叫“朵”,是同村的青梅竹马。
千禧年后,他就只身前往了乌鲁木齐,走之前,他与朵商定:只要赚足了一年的钱,就回来娶她。就是这一场简简单单的“宣誓”,成为他坚持在沙漠中拼搏的勇气。
可是去之后他才了解到,并不是在乌鲁木齐城市里做室内油漆工,也不是去当泥瓦匠、木匠,而是到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协助科研人员建设农业研究试验区。那段时间,让他了解到了一个词汇——风烛残年,他感觉到这风沙有着“催人老”的功效:胡子茬越来越粗,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手上的茧子也越来越硬。但想到那个在家等自己的朵,他还是一忍再忍,将这些痛苦暂且抛之脑后,在得了肝炎的情况下依旧拼命干体力活。他也想过,自己来这儿打工的事传出去——起码在村子里,其他人会认为自己是伟大的,他们村子里还没出现过能和科学家一起工作的男青年。
一周一封信他写了,可是寄不出去,他就攒着,等开着吉普车来送东西的司机来的时候,再将攒起来的信一并交给他,由那开吉普车的年轻人将他的思念寄回河南,寄到朵的手上。他心想,朵能收到他的信,况且知道他在从事着这样一份伟大的事业,一定也会感到骄傲,也会用骄傲换来的动力一直等着他。只不过,肝炎这病着实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先是恶心呕吐,后来又是右上腹疼痛,小便也成了棕色,最后腹水积聚,肚子也鼓胀了起来。他用了好几种土办法,时而有用,时而复发。一年出头,他再也忍不住对朵的思念以及病痛带给他的折磨,说什么也要回河南老家去。
那时候不像现在,乘火车的农民工睡在候车大厅的多的是,加上肝部不适,他就买些止痛片,就着自来水吃了下去,倒在大厅里昏昏欲睡,这才忘了病痛、忘了想念。梦里,他正在和朵与双方父母敬茶,与亲朋好友敬酒,他清楚地记得,朵白皙稚嫩的手被他轻轻握住,朵芳香的发梢在他的脸颊上拂来拂去,他们还生了一儿一女,一个长得像自己,一个长得像朵。
由于当天的票已经卖完,他只好买了第二天回老家的票。半夜醒来,他还看见同行的工友还在呼呼大睡,也就放心地继续睡下。等他饿了,他就着候车大厅的灯光,去找人家吃剩下的盒饭、矿泉水,直到最后一顿,他才舍得把袋子里的方便面拿出来吃掉,汤也喝得一滴不剩。
他循环往复地查看缝在外套内侧的现金,以及踩在脚底的车票,一概没丢。就在第二天中午上车前,他还检查了两次,一次是在早上五六点钟,一次是上午八点多钟。可这样来来回回地提心吊胆、折腾,又吃不饱睡不好,再加上病痛,他还是没打起精神熬到中午,直到有列车员提醒他注意看自己的车次时,他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下午。
工友们一个都不见了,都上了车,周围都是陌生的乘客。他慌了,立马拿上包裹,从鞋子里拿出车票,奔向服务台,跑的过程中,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摸了内兜,才晓得现金连一张都不剩了,缝线处松松垮垮,都是断了的线头。
他整个人感觉往下坠落,觉得脚底下凭空出现一个黑洞,以两种力量——一种是让精神混沌的力量,另一种则是强大的吸力。这两股力量结合在一起,他直接昏了过去。意识中,那个牙齿最黄的工友盯着警察,侧身摸索着他衣服里的现金,鬼鬼祟祟。
服务人员叫他起来,给他喝了水,吃了饭,可还是看他精神恍惚,双眼无神。列车站的警察也来了,做笔录,他什么也说不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身体一直僵硬着,整个骨架都显得就要散架了似的。
派出所的民警拿着他的身份证,联系到了易先生的家属,家属却显得并不怎么着急。后来,这民警才了解到,接电话的正是他的亲哥哥,那头也没多说,主要就两句:第一,钱丢了,就继续在那儿赚钱,没必要再急着回来;第二,他已经和朵奉子成了婚。至于第二点是怎么一回事,没人见证,可村子里流行的说法是:朵被易先生的亲哥哥侮辱了,朵想跳井,又被救下。
知道这两件事的易先生,在候车大厅值班室不住地发抖,深深的皱纹在哭泣时愈加明显。他哭不出来,哭腔就成了在声带中的低频振动,一种强有力地低吼。他咬破自己的嘴唇,鲜血不住地往下流;他用指甲用力抠着手背,每有一处地方出血,他就再换一个地方。破烂的作训鞋,在值班室的地板上焦虑地晃动着。
再后来,易先生就沿街乞讨,徒步了一年多的时间,终于赶回河南老家。
回到家后,他先去了母亲的坟前,不哭不闹,抱着坟前的土堆睡觉。村民发现了他,就去找他的哥哥,他哥哥说是嫌丢人,绝对不会接他回家。再者说,现在已经可以说是分了家、断了亲,既然他没回来过,那他也不是这家的人。
奇怪之事也正是在易先生回来以后出现了,朵不见了,谁也找不到。易先生来来回回地在村子周围转圈,村民向他打听朵的去处,他就撕人家的衣服、掐人家的肉,因为这,也没少挨打。可即便是嘴角打出了血,弄得个鼻青脸肿,他也只会以微笑示人。
反正就这么闹了两天,朵是没找着,易先生也不见了。再过了一个月,有传闻是易先生带走了朵。而易先生的哥哥日子也并不好过,每天在锄地的时候对着土地痛骂,直到收麦子时口吐鲜血而亡。
我第一次见到易先生,就是在我为我新房子装修的时候,他就是那个为我干活的民工。我印象中,他有着曲折凌乱的头发,老实巴交的大眼睛,鼻翼两侧灰黑,嘴唇干得发白起皮,褪色的大衣领子上还有油渍。讲话时,他很喜欢挠自己的头发,这时也能看见他指甲缝里的灰。这些,对我来说是没有什么影响的,直到临别之际,我们在还没刷油漆的书房喝了顿酒。
当时他对我讲,是到了湖北还是安徽,一个山里的老人家救了他,还治好了他的肝炎。不仅如此,也没少在那儿喝治疗“精神”的草药汤,也有些效果。不过后来到了大城市,依旧是不受待见的。的确,没人能管得了他,可他到哪里都会被嫌弃。他觉得人应该心善,看见谁就冲谁微笑,但那些衣着华丽、即将奔上小轿车的男男女女都捂着鼻子、斜着眼睛看他。他不敢得罪他们,只好躲避,但无可奈何向人问路时,那些小孩子们的家长就拽着自己的小孩一路小跑,好像他是拐卖儿童的人一样。
他难过极了,想自己的母亲,想那个唯一无私地对他好的人。每天他最幸福的事就是回到自己那个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听听楼上的炒菜声、邻居播放的新闻联播,也会拿着捡来的便携式CD机重复听粤语歌,余下的时间就拿起纸笔,与过去、与无可奈何作斗争,在上面写出自己所有的怨言。不过,即便是内心有斗争的想法,在遭遇旁人不好的对待时,他仍旧是微笑,把对方的怨气吸收进来,咽下肚子里,回去再写到纸上。
他才把用绳子别在腰间的记事本拿了出来,说要我一定看看,我谨记着他当时对我讲的话:
“看看吧,别人不懂,我知道你肯定懂。”
当时,我愣住了,一直愣到了现在,每当想起此事,我既心酸又无可奈何,好像他的无可奈何传染了我。可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呢?或者说,为这类人做些什么呢?无非是安安静静地听他们讲话。易先生也曾说过,“谢谢你听我讲话,这就够了,真的足够,这是我感受过最好的关心。”
如今想来,他说的“我肯定懂”一定是和朵有着奇妙的关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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