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连襟们

作者: 赵文元 | 来源:发表于2023-03-02 15:49 被阅读0次

    作者:赵文元

    就是在父亲快没了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不时浮现出小的时候,父亲和他的连襟、小舅子、大兄哥们喝酒的场面,和他的兄弟们喝酒的场面。等父亲没了,这些场面更是经常浮现在我眼前,常常让我眼睛潮湿,今天就想写一写这些。

    父亲有三个连襟、一个大兄哥、两个小舅子。我记得小时候一到冬天,尤其是正月,他们就开始走串了,今天去这家,明天去那家,这么一走串,半个多月甚至一个月就过去了(而为了应付这样的走串,每年母亲一定得喂一口大猪,再加上几只鸡,就够用了)。而我们这些小辈,最喜欢跟着父母去走亲戚了,为此,弟兄姊妹们争吵不休。你想,那时都是大家庭,每家都七八个,姑舅两姨叔伯们一聚就是十几二十多号人,多热闹呀!就是说,这个时候有两班热闹的人群,一班是父亲他们:喝酒、吃肉、划拳、争吵;一班是我们:抓特务、狼吃羊、滑冰车、打沙包、跳四方、撂壳壳,玩得天昏地暗。但是,当父亲他们的某项活动进入高潮时,会吸引住我们,围住他们看热闹。比如他们划拳,这是最热闹的了,我们老远就能听到,就呼啦啦地跑了回来。那时都是炕桌,他们围着炕桌坐着,我们十几二十号人炕上地下,人摞人的,把他们围的水泄不通。

    三姨夫出拳快,花哨,又爱像砍刀一样唰唰地砍到对手眼前,让对手眼花缭乱,稍不留神,他就滑过去了,所以,他划拳引起的争吵最多,连襟和大兄哥小舅子各有对付他的办法。大姨夫划拳就四样:竖大拇指、中指和大拇指伸出来、小拇指曲回来、五魁首,划拳时规规矩矩地把肘子支在桌子上,手腕子都一动不动,只是五个指头动,所以,他和三姨夫划拳时,一定要三姨夫也这样,如果三姨夫的手晃动了,或者肘子离开了一下桌子,大姨夫就张飞喝断长桥般地大喝一声,整个人就一动不动了,严厉地盯住三姨夫划拳的手。三姨夫先还强硬,但马上嗫嚅着讪讪地说,这老家伙,真是的,又规规矩矩的了。如果大姨夫赢了,也是那样一声大喝,也是那样一动不动的,三姨夫虽然滑过了几拳,但自己越来越没劲儿,停下来,和大姨夫说,你咋不划了?这时候,我们就会兴高采烈地喊:你输了。三姨夫争辩几句,大姨夫只说一句:你看你,在娃娃们面前耍滑,丢不丢人?三姨夫就很没面子地认输了。三姨夫就烦我们,睁眼竖眉地轰我们:去去去,外面耍去!我们轰一声出去了,立马又悄悄地踅了回来。四姨夫的拳就活泼多了:你快,我比你还快!两个人划开拳像秦琼舞锏,让人眼花缭乱,谁大喊一声,一下子手不动了,那一个瞬间已经滑过了三五拳,才停下来,问,你咋不划了?那一个说,我赢了你了,还划甚了。这一个问,你赢了吗?两人就开始撕驼毛,我们就参与进来,也是两派,争吵一顿,一方勉勉强强地认了输。四舅与三姨夫划慢拳,就是肘子都支在桌子上,就手动,公鸡斗架似的,道一拳、出一拳。这让三姨夫像野马被戴上了笼头一样的难受,直叫苦。轮到二舅和父亲,他们不划拳,打棒子老虎,也是公鸡斗架一样,道一声拳,就暂时地沉默了,都紧盯着对方的嘴,想从对方的嘴型上看出要喊什么,猛然都喊出一声来。有时三姨夫受不了,就让连着喊,俗名划连拳,但二舅和父亲就不,气得三姨夫直跳。三舅也是打棒子老虎,但开场前先贬低一顿三姨夫,三姨夫就急了,嚷:三哥,咱筷子上见分晓,来来来!如果三舅赢了,就得意洋洋地呲毛三姨夫:怎么样?你还不服气?如果是三姨夫赢了,三舅就说,你耍滑嘛。反正三舅是横竖都有理,气得三姨夫也是直跳。

    那时人穷,所以最忌讳酒杯里剩酒,所谓点点不罚沥沥罚,猛不防地,谁放下的酒杯就被人拿起来举高一倒,酒线沥沥而下,一家人一齐高喊:罚!窗玻璃都哗嗒嗒地响。我们是义务监督员,一瞅见谁的酒杯没喝尽就赶紧给父亲他们做个手势……父亲他们也因为家事,在酒桌上吵,那阵势就绝交了,但在姊妹们的斡旋下,又好了……

    就这么,他们争争吵吵热热闹闹地喝了几十年酒,然后,这桌酒席上的人就陆陆续续地离席了。二舅走的最早,十几年后是大姨夫走了,跟着是三姨夫,又是三舅。现在就剩下四姨夫和四舅了。他们虽然不在了,但我们这些姑舅两姨叔伯们,因为从小跟着他们串门,从小一块儿吵吵闹闹地耍大,结下了深情厚谊,越老越觉得亲。

    父亲和我的几个爹爹也是常喝酒的。父亲和几个爹爹平时都话语不多,谁想喝酒了,就来了我家,在炕沿上坐一会儿,父亲就要母亲把酒摆上来了。相反,父亲去了哪个爹爹家,也是这样的。我记得他们一喝一晚上。那时是大炕,他们把炕桌摆在锅头起喝,炕桌上一盏昏黄的煤油,他们巨大的影子在房顶和墙上摇曳着。我们姊妹几个在后炕睡。我从小喜欢熬夜,就踅在他们身边听他们叨唠,父亲就会用筷子蘸了酒喂我,有时给我喝小半杯。如果是弟兄几个喝,谁困了,躺下打个盹儿,起来继续喝。鸡叫了,谁就说一声,呀,天明了,睡吧。几个爹爹都是喝上酒就话多起来,但说话情态各异。父亲几杯酒下肚,就咬字不清了,可能是老大的缘故,议论一番后总会决断地说:这是死题题!还用筷子笃笃地点着桌子,眼睛威严地一翻。四爹像竹筒倒豆子,不赞成的话干干脆脆反对。七爹总是与人耳语,从来不会让第三个人听见。五爹平时更没话,一喝上酒谈笑自如,妙语连珠——他可是老初中生。

    我最难忘的是五爹,几乎隔几天就揣着一瓶酒,夜里咚咚地敲我家的门,要不敲敲窗户。父亲赶紧下地点灯、开门,把锅头起的被褥腾开,摆上炕桌,母亲下地切好一盘咸菜,端上来,弟兄俩就开始喝酒了。直到鸡叫了,才走。

    五爹在我十八岁的那年死了。

    但奇怪地,我在想到父亲和我的舅舅姨夫爹爹们喝酒的往事时,也会想到一个情景,就是前八、九年吧,母亲还没上县城,整天和前院二妈、西营子二婶、半女姑姑、牲口姑姑她们打牌的事,几个老太婆动不动就因为谁耍奸、谁偷牌、谁悔牌吵起来了,一会儿又好了,天天如此。这是妻子回来笑呵呵地和我说的,说,都变成老小孩了!去年,我和母亲睡在炕上,我聊起她们那时耍牌的情景,母亲怅惘地说,她们都死了,就是天天来看我门耍牌的西院你五娘娘也死了,就我和你牲口姑姑还剩半口气。

    去年父亲快不行的时候,我问母亲,我四姨夫来看过我大吗?母亲说,他也走不动了,好几年没来了。我听了很难过:他和父亲离的不远,要是在以前,我想,他们几天就喝一次酒了。四舅也七十多岁了,远在呼市,跟着儿子过。回来奔父亲的丧,很难过,说,我实在不知道我这个老姐夫病了,要不,我说成甚也得回来看望他的。在父亲的丧事上,我才看见四爹,老得头快顶住地了。父亲的丧事我回了村子,再也见不到那些和母亲打牌的老婆儿婆儿了!八十五岁的母亲像冬天的树上仅剩的一叶枯叶,在寒风中随时会飘落,咋能不让人怅然?

    人生如梦呀。我那时虽然知道父母这一代人会没了的,但也没什么感触,就如同你现在知道地球迟早有一天会没了的,也没什么感触。现在,望着喘不上气来的母亲,真真切切地触摸到了他们这代人往虚无里沉没得只剩下了几根头发了,巨大的虚无攫住了我,我不明白他们辛辛苦苦的一生有什么意义!他们为之奋斗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而我们辛辛苦苦一生又有什么意义!我们为之奋斗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虽然学佛让我明白,死和生一样,只是一个相,只是缘起,是缘起就是无生——无所从来,也无所去——无生就是永生。但是,在感情上还是非常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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