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

有些人，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

不知不觉，出国已经半年了。今天和闺蜜聊天，说起了清明放假，才知道过两天就是清明节了。自从你们相继离开之后，每年的清明对我来说不再只是一个节假日了。闺蜜还在继续发消息，而我已无心回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忍着没流下来。要是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我可能会没出息地哭出声来。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你们了，我亲爱的爷爷，奶奶，老爷（曾祖父），老nia（曾祖母）。前段时间听老妈说老爸戒酒了，这应该是今年最让我开心的消息了。她没有早早告诉我的原因是老爸在我出国之前（那时候我在西安）有一次由于喝多进了医院，医生说再喝就性命不保了。老妈不想让我担心，就没有告诉我，我们之间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这是人之常情。但是让我耿耿于怀的是，你们四位离开的时候，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没有人提前告诉我，仅仅 因为怕影响我考试。没能在弥留之际陪在你们身边，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因为你们曾经是最爱我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

如果你们离开得不是那么让人猝不及防，我也许不会这么难过。短短的两年啊，你们就那么走了，留给我们的是一个又一个的葬礼。有段时间，我甚至开始相信迷信，难道是家里哪里风水不对?因为我实在不想相信你们就那么走了。

最先离开的是老nia, 在院子里摔了一跤之后没再站起来，卧床半年直至瘦到皮包骨后离开了我们，享年九十一岁。也许有人会说，九十多岁已是耄耋之年，也到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了。而在我心里，她似乎永远都不会离开。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小脚，她颤颤巍巍的步伐，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我脑海里。我自幼有手脚冰凉症，冬天自己都不敢碰自己的身体，她却常常让我在睡觉的时候把脚放在她的身上，用她的体温为我暖脚。小时候，我经常在半夜肚子疼，疼到睡不着，她虽然看着着急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边为我揉肚子，一边埋怨自己又忘记备点儿药。有一段时间，她咳嗽地厉害，爷爷给她买了冰糖和梨，一起熬制可以治咳嗽。我放学回家后，闻到了满屋子的香味，吵着要尝尝，结果一口气把一碗都吃完了。她看我喜欢吃，以后每次也都是把梨留给我，自己喝一点儿汤。她一辈子没有大声说过话，也没有和谁争吵过，总是默默地干自己的事情。她代替母亲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是这个世界上给我最多温暖和关爱的人，我想念她，想念她的呼吸声，想念她的一切。

老nia葬礼的那一天，老爷还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晒太阳，手上戴着老nia的戒指。院子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没有人看到他泛红的眼眶。我走过去握着他的手，没有说什么。终于听到他叹了一口气，哽咽着说：“姗姗啊，以后就剩我一个人喽。”我再也忍不住了，低着头任凭泪水喷涌而出。老nia十四岁就嫁给了老爷，养育了六个孩子，三儿三女。 在那个穷困潦倒，战乱不断的年代，他们一起挨饿，彼此扶持，携手走过了快八十个年头。我常常听到他们一个说一个笨，一个说一个倔，却从来没见他们争得面红耳赤。记忆中，我们三个总是围坐着一起吃饭，我喜欢吃肉，他们把瘦肉都留给我；一起坐在门口晒太阳，我躺在老爷的怀里，听他们讲以前的事，我好像特别爱听他们的故事。老爷喜欢看戏，常常带着我一起去，我不爱看戏，但我愿意去，因为他会给我买零食。有一次看完夜戏，走路回家的时候，我实在太困了，就闭着眼睛走路，结果从路边掉了下去，差不多两米的高度，我却像做了一场梦，站起来继续走，第二天才感觉到疼，从此老爷总说我命大。上初中之后，我一周回一次家，也开始和爷爷奶奶一起住了，但是离他们并不远。放学之后还没到家，远远地就可以看见院子里有两个人影在向大路张望着，于是我加快步伐，飞奔到他们面前，盯着他们手里的吃的，笑着说“我正好饿了呢。”上了高中，我去城里和爸妈一起住，只有寒暑假会回老家，但是待几天就不想待了，觉得农村好没意思。每次走的时候，他们总是问“怎么不再待几天呢，这才刚回来啊。”老nia走了半年之后，老爷也走了。那是大三的寒假，期末考试完，我坐着火车回到家，老妈告诉我老爷走了，这一次我没忍着，我让自己哭了个够，边哭边埋怨老妈“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老妈说“告诉你有什么用”，是啊，是没有用，但是至少我不会像现在这么懊悔。后来老姑告诉我，老爷走的前几天，常常叫我的名字，我宁愿她没有告诉我这件事，因为只会让我更加自责。

老爷老nia走后，我才意识到亲人的离开是多么令人心痛的事，也开始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要多给老爸老妈和爷爷奶奶打电话。同时我还在想，幸好爷爷奶奶的身体一直都很好，他们一定可以活到老爷老nia那个年纪。然而厄运并没有就此终结，不到半年，奶奶就因突发脑溢血而离开了。从她倒下到去世仅仅半个月，甚至没有留给我们照顾她的机会。表妹哭着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全身发抖，听不见她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因为前一天弟弟还告诉我奶奶病情有所好转，我真是不敢相信，连奶奶也走了。奶奶是个有福之人，从小有三个哥哥和父母的疼爱，在那个女性没有什么机会上学的年代，奶奶上过初中，后来嫁给当教师的爷爷，也不用下地干重活，每天吃完饭就去各家串门儿了。奶奶很会做饭，我最喜欢吃奶奶包的粽子。上大学以后，端午节我们都不在家，奶奶就在暑假专门给我们包粽子吃。来瑞典之后，每天都要自己做饭，我想做出奶奶的味道，可惜那种味道是无法复制的。我总是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儿学做饭，吃了奶奶做的那么多顿饭，哪怕让她吃一次我做的，不管好不好吃她应该都会感到欣慰吧。

奶奶突然的离开让我们感受到了病魔的无情，虽然那个时候爷爷看着很硬朗，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老爸和姑姑带爷爷去做了检查，一检查就是胃癌晚期，全家人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老爸跑遍了医院，咨询了很多专家，结果都说最多半年的时间。那个时候我去了学校，这些都是爷爷去世前半个月，我回去见他最后一面的时候，老妈才告诉我的。她知道爷爷在我心中有特殊的位置，怕我太伤心，就一直没有告诉我。在回西安的火车上，我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不断闪现着爷爷蜡黄的脸和痛苦的呻吟。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个曾经那么精神的人就被病魔折磨成了这个样子。从那以后，我很害怕听到“癌症”这两个字眼，因为这两个字夺走了我最敬爱的人。爷爷曾经是一名小学教师，有段时间是我的班主任，我上初中的时候，他退休了。他不是那种和蔼可亲的老师，相反很严厉，至少对我是这样的。他总是当着其他同学的面说我笨，说我马虎，说我没耐心，所以那个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因为觉得他伤了我的自尊。后来有一次他带我去镇上剪头发，理发师和他聊天聊到了我的学习，出乎意料的是，爷爷很自豪地说我学习很好，全镇统考得了第二名，很聪明也很听话。后来我也渐渐明白，他说我并不是不喜欢我，而是他的性格使然。医生说的没错，不到半年，爷爷也走了，从此，我只能在梦中见到你们了。

你们给我的爱和回忆太多了，我知道我写不完，但是我害怕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珍贵的回忆被淹没在日常的琐碎中，再也想不起来。长久以来，由于自责、懊悔，我一直在逃避，甚至不敢多看路上遇到的老人，不看你们的照片，不和家人提起你们。看一眼，想一下，我就会止不住想哭，可是今天我告诉自己不要哭，我要笑着把那些温暖的回忆珍藏在心底，因为那是我这辈子最宝贵的财富。